清爽夜风袭来,月明星稀,本是一个如此令人心情愉悦的夜晚,亭长心里口里,却似饮了黄连一般的难过。从素兰房中出来,他一时也不想回屋,环顾四周,心绪茫然。
今夜,他不想面对夫人,也不知两人相对能说些什么。原本他与书记私交甚好,这次的事本就是书记家的孩子惹出来的,但书记却抛下自己一走了之,让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他索性朝着客房而去,平日不来客人时,空着的客房便是他看书练字的地方。平日他有时在客房看书看得晚了,怕打扰夫人休息,便就在客房里歇了。今日他正是想找个清静地方静静心。这般想着,转过院门,径直朝着客房那边去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声幽幽的声音传来,让他脚步为之一停。书房的门口有一口大缸,大缸常年储满水,只为走火时急用。缸后一株紫丁香如今开的正盛,今年这花开的尤其多,叶子还没怎么长出来,满眼看去唯剩下一整树花。暗香怡人,花影映在缸中,确实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一树花下,如今却立着一位素衣姑娘,她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裙,乌黑长发未曾挽起,随意的垂落腰际,她微微低头欣赏着水缸中丁香花的倒影,带着几分慵懒和随意,但那满树的丁香花,竟是不及她这一低头的优雅与别致。
亭长刚才满心郁堵,倒把这茬忘得干净。如今看到眼前少女才想起来,还是自己嘱咐了张妈让她住在客房里的。他驻足在那,苦涩一笑,自己竟是无处可去了。
萦素不经意一抬头,才看到院中突然多了一人,好在今夜月色皎洁,已是看出此人正是收留自己的亭长。
“亭长大人。”萦素盈步而前,微微颔首,朝着他行了一礼。她听张妈说过整件事,亭长念她无处可去,又怕她在外面受人欺凌,所以暂时给了她一个清静的居所,这让她心生感激。这些日子一直没机会跟亭长道谢,现在见他过来,虽是夜间孤男寡女甚为不妥,但她心思单纯,没感觉丝毫的尴尬,主动上前想要道谢一声。
“刚才那句诗……。”亭长沉吟一声,他自是知道那首诗出自谁人之作,但少女一直说她什么也记不得,刚才却似是对景生情,月兑口而出。
萦素淡然一笑,似暗夜莲花初开,让亭长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小女一时睡不着,隔窗闻见这丁香花的香味,忍不住出来赏花,见这繁花一树映在水中,心中就突然冒出这两句诗来。想是以前听人说过。”
她表情单纯无暇,似是一个新生婴儿一般洁净,无喜无悲,倒让满心烦躁的亭长一阵羡慕。她微微侧头朝着那树看了一眼,似是心醉神迷。
“大人收留小女在此,还没向大人致谢。”两人一时无言相对,尴尬下她复又施礼。
“你不必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如今这个案子倒成了无头公案,一切只等你表哥回来再说。”亭长心下叹息,如今公事私事都赶在一起,让他深觉心力憔悴。
“大人,小女还个不情之请。”她盈盈福身,晶亮的眼中似是有水光闪烁。
“哦,这几日家里事情烦心,你不说我倒是疏忽了,我这房里都是我素日看的书,胭脂水粉却没有,等着我让张妈把素兰用的给你拿些来。”亭长注意到她脂粉未施,以为她要说的是此事,不经意提起女儿素兰的名字,心中却又是一番恼火。
萦素轻声道:“大人误会了,小女一时忘了以前的事,但那逝者究竟是小女的姑姑,这几日小女求了张妈给了些香烛纸钱,想要拜祭一下,无奈却没有个牌位。还求老爷能帮着姑姑立个灵牌,让小女供奉。”
亭长听她原来是这请求,便有些迟疑道:“立个牌位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死者的名讳。”
“是。”萦素表情有些惭愧,知道死者名讳的正应该是她这个亲属,如今却因她失忆,对于逝者,别说墓碑,便连个灵牌都是不能。
亭长见她神色寂寥,心下不忍,又道:“古人也有撮土为香,空中祭拜之典故。也不是非要灵牌,若是心意虔诚,上天以及逝者必有感知。”
“多些老爷指点,小女不胜感激。”萦素闻言诚心诚意的朝亭长谢过。
亭长之前与她交谈甚少,今夜偶然遇到,见她言谈举止得体,就算不是名门闺秀,也必是小家碧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从南蛮之地出来的人,心下忍不住暗自称奇。
如今天色已晚,这院子里只亭长和萦素两人,虽说少女年纪与亭长女儿相近,但若被人窥见胡乱传出去,终究不妥。
亭长顾及到此,便随便客套的嘱咐了她两句,自己忙转身出去了。等回到屋子,不见尹夫人的踪影,想她必是心中羞愧,没脸来见自己,料是宿在了素兰的屋里,更是懒得去管她,自己歇了。
其实尹夫人不曾回屋,羞于见丈夫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既然此事跟丈夫摊牌了,原本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尹夫人索性留在素兰闺房中,对月儿加紧训练起来,以便她能蒙混过关。
“你这手上的老茧怎么这么多,这几日多用热水泡泡,每晚用香膏糊上,或是能好些。”尹夫人皱眉模着月儿的手,月儿因是打小便干活,手背上的皮肤甚是粗糙,连手指肚上也多是厚茧,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小姐的手。
“夫人,那是,奴婢这手以前可是用来干粗活的。”月儿撅了嘴,从夫人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你这指甲明日里也要修剪干净,怎么倒弄得跟锯齿一样?现在再养长已经是来不及了,也只好修剪整齐就罢了。还有,以后你千万不要张口奴婢闭口奴婢的,这一张嘴立刻就露馅了。”尹夫人现在也觉得丈夫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眼前这个顽劣粗陋的丫头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是,夫人,奴婢以后尽量注意。”不自觉的,月儿又说出奴婢二字,她伸了一下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刚才夫人说话有些不客气,这让她心里有些不痛快。
还记得前几日,夫人屈尊降贵,好言好语的求她代替小姐进宫,那几天夫人对她的态度简直可谓是千依百顺,随便她提什么要求,夫人都是一口答应。原本月儿还记恨她那日无故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本不想轻易答应她。只是夫人说那宫里都是锦衣玉食,一进宫月儿便能成为主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月儿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为了这些,她装作作样假装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
原本以为就是换上小姐的衣服假装小姐进宫便是,没想到后续还有那么多麻烦事。这几日,夫人不是逼着她背尹家的族谱,就是教她写字,如今又对着她的手开始挑三拣四,搞得她不胜其烦。
夫人瞅见她不服气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是自己求她,必须要糊弄的她高兴才行。忙咬牙换了一副表情,努力现出一个笑脸冲她。
她从手腕上撸下来一个红玛瑙镶嵌缠丝金镯给月儿带上,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冲着月儿道:“这镯子还是我当年嫁妆里带来的,以前素兰总缠着我要,我只说等她出嫁时再给她,如今送给你吧。”
月儿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一脸遮掩不住的惊喜,她用手小心翼翼的模了模,这要搁以前,这么贵的物件怎么能轮到自己,便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她刚才脸上的怨气瞬间尽消,一抬眼又看到夫人头上插着的那个八宝引蝶牡丹簪,簪子上的蝴蝶颤颤悠悠,让她垂涎不止。
尹夫人见她眼睛只顾望着自己发上那个簪子,心下虽然有些嫌弃她贪心,但又不好跟她较劲,只好伸手去头上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她道:“若是喜欢,这个也拿去吧。”
“这怎么好,奴婢,呸呸呸,素兰谢过母亲了。”月儿接过发簪,忍不住学了小姐的样儿,低眉顺目的朝着夫人道谢。
尹夫人看她那挤眉弄眼又假作斯文的样子,心里顿时想起西子捧心,东施效颦的典故。只是眼前有求于她,只好朝她勉强笑笑,算是鼓励。
“等你进了宫,这些物件怕是都看不上了。”尹夫人时不时还要跟她描绘进了宫后的美好前景,免得她临时变卦。
月儿一会模模手镯,一会看看簪子,口中得意道:“那倒是,不过这些可以留给我老子娘,她这一辈子都没带过这么好的东西,以前就嫌弃我是个丫头,总是偏袒我弟弟,等着我给她这些,看到底她是得了谁的祭。”
尹夫人神色一慌,忙道:“我嘱咐过你,此事便是你家人也不能随便说。”
月儿眨了眨眼睛,冲着她道:“我只说是我陪小姐进宫还不成吗?我这一去,我娘几年见不到我,找夫人您来要人,您可怎么说那?不如就说了我跟着小姐一起进宫,倒是断了我娘的念想。夫人您多给我娘些银子,全当我给她养老了。”
尹夫人一直只当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不想她还有这心思,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夫人,我明天想回家一趟,一是把夫人赏赐的钱给我娘送去,二是这去了以后再见就难了,总归是我亲娘,要去说一声的。”月儿说这话时,想到日后虽是荣华富贵,但想再见家里人怕是不能了,虽说她爹娘重男轻女,一直不怎么待见她,但究竟是骨肉连心,如今要彻底不见了,眼圈说着话也红了起来。
“这……”尹夫人一时没有爽快答应,如今全家的性命都挂在月儿一个人身上,她去了若是不肯回来,那便没有后路可走了。
“夫人你放心,别说我家那破房子不能住人,吃饱穿暖都是问题,我又不傻,为什么放着宫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回家去受罪?”月儿看出她的顾虑,怕她不肯答应自己明日回去,忙跟她一番解释。
尹夫人觉得她说的也在理,这才勉强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今天晚上这一通折腾,时间已是不早,她便冲月儿道:“我今日就在这里歇了,你回你屋去睡吧,明日一早我让管家送你回去。顺便给你家里人带些点心去,你一个人也不好拎。”她终究是担心月儿去了不肯回来,找了借口要管家陪着一起去。
月儿口里答应了,又是瞌睡上了头,便依了夫人之言回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