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李芳泽看准了手机上的时间,准时踏进知味斋。
这里除了她的死对头,没有她认识的人,所以不宜来早,空自无聊。去晚了,又会被别人责怪,再惹麻烦。
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到了大雅堂。李芳泽在外头瞧了一下,见里面的人正各自忙着说话和接待,于是把请帖递给了门子就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气定神闲地坐下了。
此时屋里人互道久仰与佩服,各种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李芳泽掏了掏耳朵,心道古代读书人不是很有节操的么?怎么说起拍马屁的肉麻话一点都不费力?就算是客套话,不必如此用力过猛呀。
一个有眼力劲的小二见李芳泽衣着体面,品貌不凡,立刻拿了一套干净的茶具放在她的桌上,又殷勤地续了满了茶水。
李芳泽觉得这个十几岁的小二机灵的很,于是从钱囊里掏出约莫十个铜钱赏给了他,又道了声谢。
很多人以为打赏服务员是西方人才有的习惯,实则不然,中国古代这一习俗早已存在。李芳泽在后世的时候没有给小费的习惯,可来古代不久就被周葛给影响了,对喜欢的服务员,也常常乐于打赏。
那小二对李芳泽的一个道谢受宠若惊,要知道读书人是十分瞧不上这些下层人民的,他从来没见过像李芳泽这样温和性子的人。
利索地接过赏钱,小二热情道:“大官人,如何独自枯坐,堂中都是您名教中人,一齐说话岂不热闹?”
人一旦开心且热情起来,声音便比平时要高几个分贝。
于是,不想这么早就惹麻烦的李芳泽被富户中的首领陈景与县学里的学霸何明德注意到了。
“来来来,诸位兄台,咱们县出了位大诗人,颇有青莲风采,他人就在此处,小子且为大家引荐!”陈景笑的十分欢乐。
心中暗道,李芳泽,任你胸中墨水□□斗能博得士子高抬,过后我自会叫你跌的惨不忍睹!
这群读书人这些天也粗听到了一些关于李芳泽的传闻,听说此子是个清高狂生,等闲之辈瞧不上(此乃误传)
“哦?”一个身着袖子奇大的直缀的白面中年文士发出询问,面目微眯:“可是那位作‘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小友么?”
李芳泽见了这位说话人的袖子就没想说话的*了。
这年头,人人好风雅,走“我很逍遥很潇洒”的路线,衣服的袖子一个赛一个宽大,端的是应了那句“城中好广袖,四方用匹帛”。
当然了,袖子做大了,不仅能体现自个风雅,还间接的显示自己是有钱人。
君不见,那些穷人的衣服都是尽量往合身里了做,就为了省点布料钱。
且这人称她为小友,其实是明摆着给下马威的,儒林外史上有云,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为朋友,称童生为小友,这童生是不管其年纪的,就是七老八十了,别人也管他要小友。
这是在明示她的身份。
李芳泽心中不快,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翘上二郎腿,端起茶杯,嘬一口香茗,且不管面前这些嗡嗡作响的苍蝇。
反正那陈景把她比作李青莲么,别人说起她也是左一个狂又一个狂的,那就干脆装%逼狂到底。
于是李芳泽一副“任他支离狂悖,任他颠倒颇僻,我自岿然不动,我自心如磐石”的模样,恣意闲适地喝着自己的茶。
何明德猛一甩袖:“好一个李狂生,有道是学海无涯,想来你也未能学尽,何故做此等猖狂样。虽说你前番做了好诗,却不知今日你能作出什么好句让我等瞻观学习呢!”
学霸就是学霸,说话从来是不给一分客气的。
几个儒生开始低声笑起来。
李芳泽放下茶杯,亦挑眉一笑:“我大明取士重文章,足下何必开口闭口道唐宋?”
明朝科举与唐宋科举最大的区别在于明朝重八股文,以程朱理学观点的四书五经为内容,虽然也做试帖诗,但一般情况下,诗并不需要写的那么惊才绝艳,中规中矩就行。而唐宋两朝,诗赋因素占的比例要多些。
李芳泽这番话,是明贬何明德开口闭口说诗词是不误正道。
当下何明德脸色泛青,有暴走的迹象。
正此时,迎宾一声高喝:“费阁老到!”费阁老便是费宏。
诸生立刻转了方向,往门口迎去。
李芳泽这时也站起了身,她身量还算高,不必踮脚,一眼就望见了费宏。
费宏如今正是天命之年,发须微白;身量不高,约一米七的样子,尚不及李芳泽。浓眉星目,腰板挺直,看着十分矍铄。
费宏比较清瘦,与簇拥着他的肥硕乡绅们有着天然之别。
又因为他在历史上的名声颇嘉,所以李芳泽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老头印象很好。
费宏微笑摆手:“老朽已致仕,再非阁中朝臣,诸位莫要再叫老朽阁老了,否则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张穆望北拱手:“今奸臣当道,蒙骗于上,把控朝政,玩弄神器。朝野上下,无人不望您老再拜入阁,尽管您如今无其名,已有其实,何言名不正哉?”
诸人皆称善,对费宏又是一番恭维。
张穆,玉山县县丞,是县衙里的二把手,人称二老爷。
李芳泽早上在城隍庙见过他。这一行簇拥着费宏的人,明显是以张穆为首,那么知县大人呢?
人民爱戴的阁老来了自己管辖的小县里,乡绅学子都来为其接风洗尘,没道理他一个知县独独不来呀?
且按下李芳泽的疑惑不说。
当下所有人按资排辈入了席,李芳泽是不受人待见的,于是仍坐在了最先那个偏僻的位置。
接下来,喝酒品茶吃点心,当地乡绅给费宏讲解玉山县的风俗人情。知道费宏这次是为了散心访三清山的,去过三清山的人便细细地说些三清山的地理风貌。
三清山有三座高峰,名为玉京、玉虚、玉华,与道教的玉清、上清、太清相对,所以被称为三清山。
那人说了三清山的许多奇迹故事,李芳泽听的认真,也很是心动。
恍惚间又想起以前的事。当初还在读研的时候,她突然想去南方游山,原本第一个想去的景点就是三清山,然后是龙虎山。可是被同学劝住了,说什么湖北恩施的大峡谷景点刚开发,没有多少人文因素在里头,纯天然,更值得游玩。于是去了湖北恩施,顺便去了看了巴东巫峡,没尽兴,按着就近原则又去了宜昌三峡玩漂流,后来时间不足,就回了北京,于是最初心心念念的三清山便没去成。
李芳泽一旦回想起以前的事,往往就不能速速回转心思,此时耳边的喧闹皆成了浮云。
忽的,一人猛扯她的袖子。
李芳泽醒过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侯教谕皱着眉头朝她问:“纯阳,何故神思不知所在,以至阁老问话亦不知也?”
再见场中其他人,有幸灾乐祸的,只道李芳泽的失态没有给费阁老留下好印象。
李芳泽却不做惶恐之状,微微一笑,朝费宏一拜:“小子无状,请阁老原谅。”
费宏心胸宽广,知道李芳泽并非有意而为,所以并不计较,面带微笑,问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诗是你做的么?”
李芳泽心中对赵翼说了声对不起,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正是。小子才疏学浅,拙笔作诗,劳阁老记住,受宠若惊。”
虽然是抄的别人的,但这时候不能心虚呀!李芳泽心中不停地劝自己,一边做谦虚状,一边还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难度好大!
费宏轻抚下颌浓须,赞道:“此言甚善。今之诗文啴缓冗沓,千篇一律,匠气十足。李安化曾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是以士子皆仿唐诗,又有自觉不及前人者,便学卢仝、李贺,剑走偏锋,喜做显句怪语,不知其所言,俨然如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李芳泽想了一会才弄清楚他口中所说的李安化,便是被后人称为明朝“前七子”之首的李梦阳,因他是甘肃安化人,所以费宏如此称呼他,以示尊敬。
李梦阳对于江西学子来说应该是不陌生的,因为正德五年刘瑾大太监倒台后他被起复担任了江西的提学副使,之后因为性格刚直,得罪了太多的人,还被关在广信府上饶的牢狱中过。如今这位大人正罢官在家。
而卢仝、李贺是也是唐朝诗作大家,只是这两人的文章诡异,与别个不同,文人一般并不十分推崇他们的作品。
费宏这番对当朝文风的评价不可谓不犀利,比李芳泽写的这首诗说的更直白透彻。
于是在场的学子们面色都有些讪讪,看向李芳泽神色也愈发不善。
又于是费阁老被冷场了。
不过他并不介意,轻咳一声,端起了茶杯,润了润嗓子。
县丞李穆见状,立刻接话活跃气氛:“阁老所言极是。有道是中秋美景当前,不可无诗,有阁老这番指导,学生们当勉励,革除陋习,做出新章。”
众学子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把提前做好关于中秋的诗都不要了,暗自提着一口气,只等出了题,就写出一首有新意的诗,压倒李芳泽,让阁老刮目相看。
费宏本对这些场面事没什么兴趣,于是敷衍地出了个俗的不能再俗的题“月”,不限韵。
这容易啊!
在场读书人都这么想,在场的哪个不是过了十几二三十个中秋节了的?写过月的诗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随便一改就是一首。就算重新写,也容易啊,这些人习惯写八股了,要赋来赋,要诗来诗,端的十分容易。
于是不消两口茶的功夫,便有人做出来了。
接着什么“玉盘”、“明镜”“嫦娥”“思乡”反复出现。渐渐地,蓬勃的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几轮下来,该作的都作了,还剩一个李芳泽没说话。
何明德抬眼望过去,见她嘴角含笑喝着茶,似乎是在嘲讽的样子,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再说咱们的李芳泽,可是被冤枉了,她那笑可不是嘲讽的笑。李芳泽同学虽然看不上这些人的作品,但有自知之明,自己也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的。只是心中得意自己有金手指,昨天晚上准备好了一首名作。
何明德阴阳怪气地朝李芳泽道:“纯阳兄高才,定有了佳作。”
李芳泽也不客气,点头道:“却实有了。”
侯教谕觉得她十分不谦虚,心中不喜。
费宏老头并不在意,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且道来听听。”
“是。”李芳泽站起身朝他再拜,而后极为装%逼地负手而立,缓缓念道:”时逢三五便团圆,便把晴光护玉栏。“
听了这两句,陈景与何明德相视一笑,普通之极,不足挂齿。
却又听得李芳泽念出下两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点睛之笔!”好呀!“费宏抚掌而笑。此子确实不同俗流,月复中有大才,先前听得人说他狂傲,如今看来的确如此,然而他是有狂傲的资本的。
李芳泽心想,感谢红楼梦,感谢曹雪芹,感谢贾雨村……
学霸何明德心中嫉妒不已,几欲将银牙咬碎。
陈景心中冷笑,待你风光片刻,等会你自会弯膝求我,到时看你你如何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