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九月六日,山东莱州登州地震。
九月七日,山东益都风雨大作下大冰雹。
消息于九月八日到达京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竟然被张寓说中了!几乎知道这封奏折的人都相信陈家开矿的确伤了龙脉,否则预测不会这么准。
阁老们开始商议安排谁去调查这件事。
同时,御史们一个个兴奋地摩拳擦掌。
本来皇帝不在跟前,他们弹劾都没劲,一个个都消停了一段时间。正好遇到了这事,都不用事先组团,心有灵犀地齐齐弹劾陈家在京城当官的两个亲戚。
这两位亲戚着实是躺着也中枪,他们一个是吏部的稽勋司员外郎,一个是礼部的主客清吏司主事,全是没实权的闲官。每天点卯之后就是泡泡茶看看书什么的,一天就过去了,能有什么能耐罩着本家已出了五服的亲戚?
只是乡下人没见识的,陈德昭就常常拿他两当神牌,还真的挺管用,很能唬住人。
其实在处处都有官的京城,这两个官真是不够瞧的。
所以人家两位只好老老实实地混资历,没人给他们贪污受贿的机会,只能靠着死工资过活,于是也以清流自居。
谁知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远到天边去了的亲戚坑了!
御史们弹劾的奏章一封接着一封,他俩没贪污过,所以生活上的一些小瑕疵被御史无限放大了说,以至于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禽兽不如了。
于是,辞官闪人。
与此同时,内阁根据正德的要求,派都察院佥都御使巡按玉山县,专门调查此案。
虽然只是一个案子,但是涉及的条例比较多,还比较大,又涉及造反和龙脉,所以得尽快解决。
带着一堆仪仗走陆路会很慢,于是佥都御使王宏杰决定走水路,坐船顺着京杭大运河到杭州,而后改道长江到浙江衢州下的常山县,就是赵子龙的故乡的那个常山,然后再换陆路到玉山县。
这一去,至少得花一个月。
已上船的王宏杰看着自己身上布满补丁的官服和快要露出脚趾头的官靴,叹息了一声。
巡按这差使,本是很抢手的,因为巡按一个地方,会得到当地官员的“赠品”,俗称车马费。但这次,都察院内的同仁们出奇地沉默。
干御史这官,虽然嘴皮子爽,但为了名声,在京城是绝对不受贿赂的,所以十分贫穷。大明又是出了名的抠门的,巡按某地得自掏腰包,收点车马费按理说……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偏偏他这回巡按的玉山县,其长官就是反腐人士,铁定不会给车马费……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王宏杰对着滚滚河水,几乎要掉下两行清泪,家里多久没吃上白米饭了?家人多久没换新衣了?唉……不说也罢!
李芳泽很喜欢张寓的书房,因为里面的藏书极为丰富,有许多书是李芳泽从未听说的过的。
清朝君王为禁锢汉人的思想大兴文字狱,毁了许多藏书。特别是乾隆时期,禁¥书运动最为火爆,焚烧总数达十五万册。后世的吴晗曾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
所以,关于明代史料的书籍十分缺稀,包括野史类的,还包括含有夷狄之论的。甚至有些官员为了扩大业绩,把一些不该禁的也禁了,以至于后世可供研究的明代档案的书籍只有三千多件,而据估计至少有一千万份的明代档案都被销毁了。
不仅如此,二十四史中凡事涉及少数民族的历史也经过了修改,如辽史、金史、元史、南宋史和清朝立国时的历史。后世人们看到的二十四史是经过清人修改过了的,并不是原版。
是以张寓的书房后,李芳泽如获至宝,因为里头史书很多,可以看到许多后世看不到的内容。除了出去考察之外,她大部分时间就泡在里头了。
周汇成闲着无事,也跟着在里头看书,偶尔与李芳泽闲谈,或讨论书中的内容。
有时张寓也会加入队伍之中,他毕竟是进士出生,学问很扎实,虽说见解颇有些古板,但仍叫李芳泽获益匪浅,使得她的学问也跟着上了一台阶。
明黄的阳光透过窗缝闯进书房中,照射在张寓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一抬头,便看到李芳泽如饥似渴啃书本的模样,于是合上手上的书,对她说道:“纯阳兄,你若是喜欢,以后我把这些书全送给你。”
“嗯?”沉迷于书中的李芳泽抬头看向他,她并未听清他的言语。
张寓不得不再说一遍:“兄爱书,我欲将我所有相赠。”
自从中了毒之后,浑身肌肉都受了损伤,经常疼痛,特别是脸上的,所以多说一个字都让他觉得痛苦。
李芳泽大感意外,张寓也是爱书如命的人,怎么可能要把所有的书送给她呢?这着实有点反常。
还没等她问原因,张寓起身向她深深一拜。
这忽然的动作吓了李芳泽一跳,立刻起身就要还礼。
张寓连忙抬住她的胳膊说:“我有求于兄,兄实受得起我这一拜。”
李芳泽一脸的不高兴:“我与你如今好歹也算是共患难了,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说什么求的求的?”和周葛相周汇成相处久了,说话也带点江湖气息了。
张寓沉默了一会,道:“我命不久矣……”
“你可是说奏折的事?”李芳泽皱眉,“此事你不必当心,按我那样说的,即使不判你有功,至少也不会降罪于你。”
“实不相瞒,那折子不仅弹劾了陈家,自劾了我一年多贪污之事,所涉银两数目皆陈列于上。我大明法律,贪污六十两便判死刑,何况我贪污之数有三百多两,还有那些布匹器具首饰……“
“什么?!”李芳泽几乎似糟了雷击般,震惊不已。
她不可思议于他的死脑筋,但另一方面又佩服他的品德和耿直。他虽然是个贪官,但还算是轻度的,只贪了这么点,且敢于承当自己的罪行,悔过自新。
而她这时才发现张寓的着装不同以往,较之以前要旧了许多,她还记得今天四妹的打扮也十分素净。
于是问道:“你难道已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打算交还给国家么?”
张寓点头,继续说:“你且安心,你和周家不会再受牵连了。今日我已得了消息,调查此案的佥都御使王大人半月之后就能抵达玉山县。所以我请你在我死后,照顾我那还在安陆钟祥老家的双亲,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说完,他已哽咽,泪流满面。
李芳泽感觉很难受,却又无话可说,因为他的行为是对的。
半晌之后,李芳泽才艰难地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他们的。”
李芳泽想用开垦梯田的办法收纳无业游民,并争取让梯田不收税以稳定玉山县的户口,但这想法的实施是基于张寓在当官的前提下的。
如今张寓性命不保,那么这想法就泡汤了。
同时周葛手下安顿的事,不得不另想办法。
已近十月,正是要收秋粮的时候。这是县衙里的大事,每到秋收,上到知县,下到杂役都要因为这事忙碌起来,巴巴地就想从中捞点好处。
可是今年的这时候,县丞、主簿、典史都请了病假。虽然请了病假,但每日也是早上匆匆而出,晚上惶惶而归,到处打听消息和拉关系。
于是张寓的工作量大了起来。虽然他深知自己在岗位干不了多久了,但是坚持在其位则谋其政,一日也不懈怠。
每年夏秋两税之前都要经过一次户口普查,然后修成白册,之后县衙则派人根据白册去收税。
当他把户房新修的白册看完时,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又少了近六百户,这才半年呐!
户口的减少,无非两种原因。
一是去收税的人下手太狠,乱收各种名堂的费,以至于百姓承受不起,种不起田,于是弃田而逃。
二是户房和里甲相互勾结,瞒报户口,而被隐瞒的户口继续收税,只是这税全进入自己的腰包。
这些事,张寓都懂,但是却想不出应对的法子。之前李芳泽说的方法他认为很好,但是那是一项需要许多时间去做的事,而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打算留下一封遗书,陈述李芳泽的法子,建议给下任的官员。
还记得他刚来这地方时,就整顿过秋收乱收费的问题。
强制要求不许收水脚钱、口粮钱、库子辨验钱、蒲篓钱、竹篓钱等一些附加税,最后导致下…面的人集体罢官,以至于他成了光杆司令,无法工作,于是不得不妥协了。
可是现在,他不想再妥协了!
“纯阳兄,你说我眼下该如何?”
张寓的两位师爷闻到危险的气味之后也早就辞职了改换门庭了。
如今李芳泽成了他暂时的师爷,有什么事,基本都找她商量对策。
李芳泽道:“既然咱们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用来暗的了,直接来明的。”
“什么明的?
李芳泽答:“叫户房的吴司户直接交出这几年的账簿,一查便知。”
张寓大喜:“纯阳兄会查账?”
“我不会。”李芳泽摇头,“但是我们难道不能请别人么?”
张寓立刻明白了,他叫来三个衙役,拿出三张自己的名刺分给他们:“你们几个拿着我的名刺分别取请蒋家造纸坊、玉版周家和赵家典当行的账房先生来,务必速去速回!“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