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造纸坊、玉版巷周家和赵家典当行是县里出了名的商户，各家的账房先生自然不止一位。
眼下，已有十一位账房先生在二堂落座。
张寓走到正中间，朝他们拱手：“今日本官请各位老先生来，是为了查账一事，还请各位不要嫌麻烦。”
县尊大老爷站着，其他人自然又连忙起身，应道：“老父母吩咐，敢不从命？”
但是他们心里也很奇怪，衙门不是有户房么，户房里书办多的是，何须要他们几个老骨头？又或者查的就是户房？
若真是这样，那这衙门可真是乱了。
张寓道：“所查内容不多，有十一位先生在，半日就够了。”
说完，他和李芳泽率先走了出去，账房先生们随后，一行人直奔六科房。
六科房是指工房、礼房、吏房、户房、兵房、刑房。其办公地点就在一堂与戒石亭之间。当然，也并不只有六间房子，例如户房，平日里事多，人手也多，就有三间房子。
户房长官吴司户听到动静后，便急忙迎了出来。
“大老爷如何来户房了？”吴司户瞅着张寓身后跟着的十几号人，心里顿时一紧。
这些人他是都认得的，清一色的账房先生。他早听说张寓上折子的事了，内容也清楚，心想这张寓是打算死前再把下面的人修理一顿么？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要命！
“是为查正德十一年到至今的账簿和白册”张寓冷声道。
吴司户艰难地开口：“大老爷这话却是严重了，难道还信不过小的么？”
张寓丝毫不讲情面：“要不要信，还得先查账了说。左右，端来桌椅，就露天放置，让账房先生们入座！户房书办陈上笔墨纸砚算盘。“
又对吴司户吩咐：“吴司户，还请把册子都搬出来。”
吴司户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自然没法反抗，只得照着吩咐把账簿和白册都拿了出来。
张寓转身对着账房先生们拱手道：“还请各位老先生用心，查白册的，请算出从正德十一年到至今少了多少户，上等户又少了多少，中等户少了多少；查账簿的请查出其中的亏空。”
十一位账房先生齐齐还礼：“必定用心，老父母且放心。”
于是纷纷落座，开始看账簿，算珠敲的叮咚响。
而李芳泽和张寓两人坐在账房们的正前方，晒着太阳，喝着清茶。
已是深秋，虽太阳当空，照射在人身上，只感觉温暖宜人，并不燥热。
吴司户却是急的大汗直流，擦汗的手帕几乎都能拧出水来了。
只怪张寓下手太急，他还没来得及弄出假账，就被突然袭击了。
这十几个账房先生都是干了几十年营生的，一个个精明的很，一查准露馅！
他越想，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好似张寓发病的样子。
李芳泽见着了，心中冷笑。
虽然此时只有户房被查，但其他几个房里也不安心，特别是兵房……司兵大人焦急得不得了，想派人出去解决亏空的事，无奈张寓就堵在正门口，出去不得。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太阳西下，陆续有账房先生完成了任务。
直等到最后一位账房先生停笔，张寓方起身叫他们一一报上查出的情况。
“正德十一年和今年发胥吏的布匹有二十五两的预算，而按照所发出布匹数量来看，每年只需要十三两。按预算来看，原本每人春季可发绢半匹，松江棉布两匹；秋季可发绢一匹，松江棉布两匹。两年亏空二十六两银子。”
春秋两季给胥吏发布匹算是胥吏们的福利，就像企业节日给员工发购物券一样，一般是看情况而发，没有定制，所以发多发少下头的人也没得话说。
此时在场的吏员和衙役们一听原本应该发的更多，但是被吴司户贪墨了，于是看他的眼神颇为愤恨。
“三班六户等一应杂役所支薪资没有问题。快班、皂班、壮班和巡检司每月除了定薪之外，快班之中，马快每月支出米两百斤、小米三百斤；步快米一百五十斤、小米两百斤；皂班壮班巡检司米一百斤、小米一百斤。”老账房朝在场的衙役拱手问道：“敢问各位小官可有收到如数斤两？”
一个皂班的衙役早就看吴司户不痛快了，牙缝里蹦出话来：“我等虽能收到如数斤两的米，可是那米实在不干净，不是沙子就是土，回去筛一筛，大抵要少一半哩！”
吴司户身子抖的更厉害了。
“每月拨给各房各科的油钱是三两五钱，而实际所发油按市价只需一两二钱，从正德十一年到现今共二十二个月，共亏空五十两又六钱银子。”
“每月拨给各房各科的笔墨纸砚是……”
“……”
最后各项总结，就这一年多以来，吴司户共贪墨了两百四十两银子，但这还只是小头，真正的大头是在白册的税收上。
“从正德十一年到现今，上等户减少两百又三十二，降为中等户；中等户减少八百又七十三，降为下等户；下等户缺失一千一百二十。”
张寓拍案而起，愤怒道：“难道本官真是无德之人，害得治下百姓不得安居？此次收秋粮之前，本官要派人下乡，重新核对白册，本官倒要看看，是有人故意隐瞒户口，贪墨税收，还是的确是本官无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
吴司户大概是昏头了，忽的冷笑道：“大老爷若是差得动人，便去查吧！”
户房的人可是都得了他的好处了的，大老爷这一查，受害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户房所有人。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恐怕大老爷想查，还没人愿意去查呢！
李芳泽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
吴司户冷脸看着她：“你笑什么！“
李芳泽浓眉上挑，说道：“这户房里头有几个经制吏？大多是非经制的罢！今日县尊就在县衙里头就另成一套班子，专查此事！又有何不可？”
经制吏就是在国家吏部注册了的，由国家发俸禄，而国家配员的数目较少，往往忙不过来那么多事，所以县衙会聘请一些临时工，这些零时工又叫做非经制吏，俸禄由县衙承当。
县衙里头不管经吏制还是非经吏制，都是这里的老油条了，若是团结起来，能力远比知县的大。
但如今是特殊情况，不得不要人听知县差遣去办公。而既然原有的吏役不愿听差遣，那就另成一套班子，看谁斗得过谁！
李芳泽转身朝张寓拱手：“县尊，我正好知道一批身手好的汉子如今要找工作，不如就请他们来到县衙办事吧。”
周葛的私盐团队不管怎么说都是要拆散的，既然垦荒的事不行了，那就来衙门里头做事，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李芳泽说的这些人张寓也听说过，虽然他不大瞧得起他们的出生，但若是找别人，恐怕要多花许多时间，于是只得点头答应。
李芳泽早准备了十一份辛苦费，一一分发给账房先生。
“辛苦各位老先生了，这是大老爷给老先生们准备的茶钱。”
账房先生们做惶恐状，连连推辞：“老父母吩咐我等做事，是我等的福分，哪里还敢收礼？”
李芳泽笑道：“虽如此，可也没有大老爷随便差遣子民的道理，否则岂不成了扰民？”
于是账房先生们收下钱，直道张寓爱民如子，是位好官，又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后才朝张寓和李芳泽各一拜告辞离开。
和账房先生说话的这段时间，是李芳泽特地留给户房成员们思考的。
如果谁真敢对着干，到时候等巡按以来，正好乘着势头再把户房的罪状告发，保准户房的经制吏全部下台，更别说非经制的了，完全只在张寓一句话。
只是这样做有个缺陷，那就是如果真把整个户房搞倒了，没有熟悉业务的人带新人，会导致收秋粮的时间延后，最后影响秋粮送京。
那么张寓和李芳泽现在需要户房有倒向的。
虽说背叛上司有点不光彩，但前景是美好的，对于经制吏来说，有顶替吴司户位置的机会。对于非经制吏来说，不服从大老爷，那是会丢掉工作的。
没有人愿意失去这么体面的工作，尽管它不入流，但在百姓眼里是很好的。
想清楚了这点，立刻就有人投诚了。
“大老爷，收秋粮的事近在眼前，若是生手，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做，反耽误时候，不如咱们老人用的顺手。”
张寓眉头一抬：“若要为本官效劳，必要老老实实，不可钻空子，否则，本官拼着死也要把你们革除了！”
那书办闻言，浑身一紧，立刻表诚心：“敢不听命！”
许多事，一旦有人起头了，便有成堆的人跟风而上。
于是户房里剩下的人全部表了态，表示愿意老实办差事。
吴司户的想孤立上司的阴谋彻底粉碎，他指着户房里的下属们，咬牙切齿道：“你们这群势力奴才，别忘了，我沾的每一份油水，可都有你们的份！”
一书办道：“吴司吏，若不受你的钱，咱们能在户房呆的下去么？”
若不愿受上司的同化，便只能被他开除。
“好啊……你们……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杀才……你们！”吴司吏来回指着他们，愤怒地说不出话来了。
李芳泽抚掌而笑：“虽然天已快黑，各位恐怕都着急着回去。不过我看不如乘着这机会把兵房整顿整顿。”
兵房的长官贺司兵在见了吴司户的下场后，心里素质急速下降，现在双腿发抖，站立不住了。
“大……大老爷，兵房不同于户房，不掌财务，哪里有什么可查的？”
李芳泽正翘起二郎腿，喝着已经凉了茶水，听了他的话，猛的盖上杯盖，抬头厉声道：“贺司兵当我和县尊是不省事的黄口小儿么？连你们会干什么龌蹉事都不晓得？”她冷眼环视兵房的人，继续说道：“既然你们不说，那我替你们说！”
“我听说咱们兵房的马可都是能上战场的良驹！如何我去马厩里查看时，看见其中几匹要格外瘦小？”
“……那是因为有几匹马生了病，变成了那样……”贺司户辩驳地有些勉强。
“是么？”李芳泽冷笑，“若要对质，咱们现在就去请马大夫！”
贺司吏立刻跪倒张寓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老爷，是小的错了，小的猪油蒙了心，不知死活，干了这样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拍自己的耳光，“小人愿意悔过自新，求大老爷开恩……”
张寓说：“你若要本官开恩也行，把你的其他罪行一并说出来！”
“是是是！小的说！”贺司兵连连点头，“小的还把兵房里的兵器卖了一些去了，小的明日立刻用钱买回补上！”
张寓点头：“如此甚好，就照你说的做。”
说完，他立刻起身，朝六房所有胥吏道：“今日就到此，大家散了吧，今后还望诸位诚心办差事。”
等穿过二堂到了知县宅后，张寓问李芳泽：“纯阳兄，现下还是用了户房的班子，那周兄家的手下打算如何？”
李芳泽挑眉一笑：“我原本就没打算用他们做这事，只是故意拿出来唬户房的人罢了，好叫户房的人以为会因此丢了饭碗。周大哥底下的人在江湖里混久了，胃口也大了，若是叫他们到衙门里办事，整个衙门都要被啃塌喽！”
张寓这才恍然大悟，赞道：“纯阳兄真类诸葛孔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