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赶早,乔毓宁由婢女叫醒,踩着露水,候在婆婆院外。等里头传来动静,乔毓宁压下满肚的哈欠,进内屋,伸手欲接水盆,侍候汤夫人洗漱。
汤夫人拦道:“可不是让你来立规矩的,没得让我儿子心疼死。用些点心,等会儿啊,我教你怎么看账本。”
乔毓宁轻巧应了,退到旁边,等到汤夫人梳洗完毕,方跟在汤夫人后面,走向正堂花厅。
半道上,一个穿杏黄衫的小婢女急色匆匆地赶到汤夫人前头,施礼禀报道:“太太,今日药渣交予谁,倒在何处,还请太太示下。”
汤夫人这一听,也愁了。
原来,民间有个习惯,家有病人,定要把那熬完的药渣倒在大路上,踩踏的人越多越好,意寓带走病气。
汤少爷伤重,更需要人把这药渣散得越广越好。往日,汤夫人都是把这要紧差事交予陈妈,旁的奴才她都信不过。而今,陈妈给打伤了,没三个月起不了身,没法再赶远路倒药渣。
乔毓宁听得如此,马上请命:“婆婆,这事交给媳妇吧。”
汤夫人眼有忧色,关切道:“你尚小,路途遥远,日日这样来回要熬坏身体。”
“媳妇不怕,”乔毓宁胸怀万丈雄心般回道,“只要能让先生早日康复,媳妇什么都愿意做。”
汤夫人笑了,道:“好孩子,我们汤家没白疼你。惠珠,与少女乃女乃好好说,怎么做。”
“婢子省得。”
惠珠比个手势,乔毓宁随她去药房,案上已有六份包好的药渣,细麻绳捆扎。惠珠细细说了要走的方向,乔毓宁嗯嗯答应,又道:“你把图给我,可别与往日的重了。”
黄衫婢女看了她一眼,眼神幻动。
乔毓宁奇道:“不成吗?”
“图还在太太那儿,”惠珠转个弯回道,“容惠珠重新描绘再交予少夫人。”
乔毓宁道好,拎起药渣包,惠珠又拦,指着地上一套脏衣让少夫人换上,是汤夫人的命令。乔毓宁眉深皱,汤夫人曾严厉告诫,新娘裙一年不能月兑,要给汤少爷赶病气镇病魔用。
两道命令,明显矛盾。她问道:“你确定,没记错?”
“是婢子记错,”惠珠改口道,“太太是让套在外面,免得把脏东西招回府。”
这样还说得通,乔毓宁套上污衣,从厨房的小后门离开汤府。
六月的清晨,烟气淡淡,空气清冷,乔毓宁因身负重担,脚步有劲,走得虎虎生威,到城东墙外,确定无人,她散开药渣,再左右探探,若无其事地回城。
这时,县城里渐渐热闹起来,街上多了几家早点小摊,炸油条的香气勾得人肚里虫子直叫。
乔毓宁远远地闻到香气,再也忍不住饿,从旧鞋板底模出两个大铜子,跑到油锅摊前,手一递:“大叔,一油条两肉包。”
“好咧。”
一个黑影冲过,撞倒乔毓宁,并抢走她手中的铜钱。
“抢钱,他抢我钱!”乔毓宁大叫,街上却无人搭理的。尽管昆县民情比其他受灾区好,但灾年,谁不想多抓点钱在手里。要不是有人下手快,不知有多少人想动手呢。
油条肉包,那是县衙大爷们享用的高档货。
一个小丫头片子拿着铜钱买它们,这不是纯粹招贼快来抢嘛。
乔毓宁可不管世情如何,她只知那是她的月钱,她得拿回来,早饭还靠它们呢。
她卯足劲追抢钱犯,眼看着那小瘦影子就要转进他的地盘胡同角,乔毓宁一个猛扑,抓住对方两细腿,拿手指狂挠,待抢钱犯回手,她就跟他搏斗,满污泥里地翻滚,直到把钱从对方手心里抠出来。
乔毓宁虽然称不上乔家村一小霸,但也没少跟人打过架。最近又在汤府吃好睡好,力气比之终日饥饿的街边小流民来讲,不知强了多少,打赢抢回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她的胜利没有维系多久,更多的饥民大小孩子涌出来,眼睛火亮火亮地瞪着她手里的两枚铜钱。
乔毓宁步步后退,又被后面的人逼回原位。
众小难民围成一个圈,虎视眈眈,乔毓宁害怕地啊一声,扔了手里的铜钱,众人立即哄抢,相互拳打脚踢牙咬头顶,怎么野蛮怎么来。
乔毓宁想趁乱跑走,忽然有人扑向她扯她衣服。
其他人注意到,立即喊道:“剥她衣服!”乔毓宁这回拼命了,呲牙咧嘴,抓脸抠眼捣该捣的地方,比他们更凶更狠,哪怕手脚酸软没了气力,也咬牙坚持不松手:她要被月兑衣服,会被阿爹揍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混战渐渐停歇,小难民们多多少少比乔毓宁更懂得判断形势,没得为这块硬骨头搭上一身伤,还是留些力气抢吃的更实际。
众人或快或慢退回自己的地盘,不少人是不甘不愿狠踹了硬骨头几脚,才放过这没眼色的傻子。
乔毓宁察觉到敌人散开,心里松了口气,不过一时没气力起身,她匍匐爬到石墙角落,直到日过正午,手脚不再那么麻痛,她扶着泥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
敲开汤府后院小门,惠珠见她全身污臭,头脸沾满屎泥,手脚扭伤,大惊失色道:“这是谁干的?”
“摔的。你吩咐他们送水,我在那边等。”乔毓宁避过婢女,藏在柴房附近。
惠珠办事利索,不仅备下热水木桶,还有上等伤药。乔毓宁先用冷井水冲掉外层污泥,再用汗巾沾了热水擦身,后洗头,擦伤药。
“少女乃女乃,还没用午饭吧?厨房里只有这些。”惠珠拿些残羹冷炙,很歉然地说,她是照少夫人意思,没敢惊动厨房大厨。
乔毓宁啃着干馒头,摇头没关系,比起那些搏命都抢不到一点吃的人来说,她有肉丁吃、有鱼汤喝,已经很富余了。
休息一阵,乔毓宁在回新房前照照镜子,黑黑两个眼圈,嘴角两团黑青,耳垂间有明显的撕伤,这倒可以用头发遮掩,她指着脸上其他淤青,向惠珠求救:“有没有办法消掉?”
惠珠道,先用熟鸡蛋滚一滚,再用水粉涂遮。
为免让人看出异样,乔毓宁拖到天黑回新房。惠珠不放心地叮嘱道:“少女乃女乃,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啊,少爷的伤能不能好,全在这里了。”
“我晓得,我不会乱讲的。”
乔毓宁在门外停了停聊作准备,在外喊道:“相公,阿宁回来了。我先背家规。”
“回来,”汤怀谨利眼嗖嗖地扫视她通身,问道,“今日在母亲那儿?”
乔毓宁低着脑袋点点,汤怀谨声音略硬一分,又问道:“都学了什么?”
“我、我笨,没学会。”乔毓宁结巴道,也不待他再问,拐到外厢大声背家规躲避问话。
夜深,磨磨蹭蹭地等全屋熄了烛火,她从床脚爬上床,缩在角落打盹。梦里她实在疼得厉害,忍不住向家人哭诉:“阿爹,阿娘,阿宁想回家。”
汤怀谨叫人点起烛,乔毓宁惊醒,回神立即躲进被子里装睡。
“阿宁!”汤家少爷生气了。
“我、我发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