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显风流 第十六章 细雨中的刺杀(上)

作者 : 骊影

王徽之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虽说他从小就一直不怎么长记性,不论同一张面孔在自己的眼前转了多少圈,他依旧会转眼就忘个一干二净。但他在做学问方面的天分却是长辈皆赞的,不论是什么文章,读上一遍两遍,不说倒背如流,亦可以烂熟于心。

正所谓三清道尊大人在钉死了一个人的窗子后,总不会这样决绝的再将门也钉死,所以王徽之一直都站在门边儿,也一直都懒得再去撬窗子。反正书读得好那便可以被人唤作是天才,至于旁的问题……反正天才都会有些奇异诡谲的性情或是习惯,自己不认识那么一个两个人,自然也不会当真碍什么事的。

自打三岁开始在书房里听那不知所云的“关关雎鸠”,王徽之潜心向学十余年,而今已然是二品士人的官身,在朝中挂了个谐律郎的闲职,只等家族用人之际,便可以一飞冲天了。正所谓二十高名动都市,世间所谓年少风流者,无出其右矣。

顶着这么一个名头,每日又在长辈宾客们的夸耀之声中成长,王徽之渐渐养成了些目中无人的架势。尤其是他每每认不出自己的叔侄长辈,偶一见面,只是一味的大眼瞪小眼,时间一长,传扬出去,只说是“王家有郎,其不拘礼法、肆意旷达处,与当年阮籍、嵇康不相上下”。原本是脑子有些缺陷,却偏偏最终被人传扬成了如此作态,怕是也只有如今这风物世态,才能孕育的出来吧。

可实际上,王徽之对于自己的这个“毛病”是有些郁闷的。其实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谐律郎这个官职,因为谐律郎乃是主掌宫廷音律之事,而他自己最得意之处却是在于书画二项。单论书道,王徽之从小便得王逸少亲自教导,再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自然是外人难及的。可之于画,王徽之就一直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著作流传于世。只因为画之途在于一时了悟,说白了便是冷不丁蹦出来的灵感。对于这一点,王徽之其实是不缺的,他每每走在街上看到某一女子,便能在脑中勾织出一副绝美的画卷来,只是到得归家,他又已然将那女子音容笑貌忘了个全,提起笔来竟是无处着墨了。

好在他也是个通月兑的人,见自己在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出路,便转头去钻研别的东西了。但性子却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一天到晚没个安排,都是兴之所至便做着做那。前一刻还在池边吹笛,转身又跑到书房里细数狼毫上到底有多少根毛,跟着他的下人一直都很辛苦。

来到会稽城中也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之前一直在会稽新置的院子里游荡,直到昨日才逛腻了院子,又得了父亲的准许,随同小厮们一起跑出来逛了逛会稽城。只是会稽王家的宅院与谢府一般,都是建在了城外,王徽之从自家宅院出来进城,便少不了见到了会稽城外那“难民营”的景色。他从小虽然算不上是娇生惯养,却也一直是锦衣玉食了,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一时不觉怅然叹惋,没了游兴,只是随手洒了身上的钱财,便转身回府了。

是夜,王徽之在榻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能安心。于是便在心里下定了主意,这也才有了今天这一出闹剧。

跟随着王徽之的那些小仆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只知自家郎君做的是一件好事,却哪里能够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结果?如今一个个蹲在牛车旁以求自保,心中那些后悔与怨念自然是喷薄欲出了。

王徽之如今就趴在牛车车厢下,身下便是被雨水浸的湿软的官路。这官路本就是黄沙飞扬,如今得了雨水“滋养”,便成了黄泥一般模样,人爬在上面,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就这么个地方,还是王徽之的仆从将他推入的,否则的话,王徽之怕是仍旧站在外面,继续眉飞色舞的宣传他“为万世开太平”的高尚人格那。

趴在车厢下面的王徽之也有些郁闷,他看着视线里那些杂乱不堪的步伐,以及不远处那些蹲在一旁抱着脑袋的小仆们,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明明是抱着一颗善心啊。

忽然发现有个女声对自己说话,而那人之后又上了自己身上的牛车,王徽之这才想起了什么,舌忝着脸让这位“女侠”也把自己拽上去。

谢道韫这时并没有看到车底下人的面容,更不知道这人便是曾经与自己好一顿鸿雁传书的王徽之。但她知道这是王家的牛车,而王家的人总要救上一救的。

“把手给我,拽你上来。”谢道韫掀开车帘,将手伸了下去。

王徽之抬头看到眼前既洁白又不像普通女子那样无力的手,不觉有些发怔。

“你要是还想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那就老老实实的在下面待着吧。”谢道韫见下面人没有反映,开口刺了一句。

“啊?不讲不讲”王徽之闻言回过神来,急忙伸手去牵。

谢道韫反手握紧,顺带着将王徽之向前向上一拽。王徽之便觉着自己毫不费力的从牛车下钻了出来,直向牛车车厢里飞身而去。

车厢的帘子被掀开一半,里面有一不相识的女子落座,翠衫如画,顾盼如烟。

“呼”王徽之上了牛车,与谢道韫对面而坐。他也来不及检视自己身上满是泥垢的白衫,而是抬起头来盯住了谢道韫的脸,说了一句可谓是烂俗无比的话:“这位小娘子,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么?”

谢道韫此时也已经看清了王徽之的相貌,虽然多年不见,但后者却没有太多的变化。想到初见,他在车上挥舞着手臂,将自己和玄儿弄了一身的灰尘,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这么多年了,徽之兄长这健忘的毛病还是没变。”谢道韫笑了笑,心想不论是在何世何年,这人生仍旧如同那白驹过隙一般。

“你是……”王徽之只觉得谢道韫有些面熟,但细细在脑海中翻找,却也只能找出一个影影绰绰的痕迹来,看不真切。

“官兵来啦官兵来抓人啦”

还未等谢道韫开口回答,就听牛车外面传来了尖锐的嘶喊之声,一时间车外的人流愈加混乱起来,而一直被人流弄得隐隐发怒的牛,也在此时变得焦躁不堪。

车厢开始晃动起来,若是周遭再混乱几分,怕是这拉车的牛便会先行暴走了。谢道韫微皱了眉头,对王徽之道:“一会儿抓紧我,若是被人流冲散了,没准儿你就会成为第一个被乱民踩死的士族子弟。”

王徽之嘴角微微抽搐,面色微白,却应撑了个云淡风轻的道:“哦,那也足以书于汗青之上,流传百代了。”

“那你便试试。”谢道韫一面笑一面牵住了王徽之的手,掀起车帘,看清人流后便拽着他跳下了牛车。

牛最受不得激怒,虽然用来驾车的牛都是千挑万选性情温顺的,但也见不了如此多的人在自己的身边推搡踩挤。之前的局面虽然混乱了些,但仍旧可以调控,如今周遭满是“官兵”之类的嘶喊之声,人群更加慌张不堪,不时的有人推、倒在牛身上,让牛在不住喷着鼻息、跺着前蹄的同时,也已经到了愤怒的边缘。

若是真的让牛带着车撒欢儿的跑起来,这些乱民中不知有多少将会遭殃。

谢道韫看了一眼被抢夺已经差不多的粟米,又看了看旁边为了米粮而厮打在一起的人群。

“呵,都是徽之兄长做的好事。”谢道韫对身边王徽之冷笑着说了一句,只是即便在说话之时,也少不得看着人流“见缝插针”,以保全自己和王徽之不受冲撞。

王徽之也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此时面色有些发白,紧抿着薄唇也不出声,只是那一身狼狈的模样,实在是没了什么士族风流的气度。

“别蹲了,这牛怕是要疯,跟在我后面往外冲。”谢道韫几步便走到了王家众小厮聚集的牛车旁,对着他们喊了一句话,声音并没有被四周的混乱嘈杂淹没,而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小单他们的耳中,而其中的平静让他们也镇定了几分。

几人逆着人流向外走,谢道韫的左手一直牵着身后的王徽之,感觉到后者的手一直在发抖、发凉。她的右手一直护在胸前,不时的出手用柔力推走几个挡路的人。这一步步的走着,虽然费力的如同逆水行舟,但倒也有几分坚定。

人群中的方向并不好辨认,谢道韫只能凭着自己的感知力一步一步向前迈着。

“都给爷爷我站住,都他**的不许动格老子的,反了天了”人群外传来一声怒吼,谢道韫闻声却是一喜,知道这人定是曾经向自己请教过的守城军头领无疑了。

“那边”谢道韫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便向左前方折身,向着那边费力的行去。

只是这步伐刚刚迈出三步,谢道韫便绝得一股杀气从左后方袭来,引得这漫天的细雨都微微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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