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精彩!”没有等翔王继续说出下一句话,随着清脆的击掌声,圣华公主悠悠从殿门外步进,“皇上,看来,我今日来的也不是时候呢。”
“你——”翔王冷声说出这一个字。
直到今天,她才隐隐知道了为什么当时在姆勒山上,翔王对她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看来,她的这位好妹妹,还和翔王有过一段情,不过,似乎是借着她的名义。
所以,翔王才会说出那些肺腑的话,而她根本从来不记得认识翔王。
而此刻,再联系那日翔王说什么弥补当时的伤害,不难推出,这位好妹妹极有可能和当初坤国的来袭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毕竟,在奕茗失踪的一年后,坤国便攻势如虹地破了都城。
这句所谓的伤害,往好处一点想,是奕茗只被翔王利用了,当初,翔王不正是率领坤军的将领之一吗?
往坏处一点想,恐怕恰是一场交易,交易结束后,翔王并没有兑现彼时的承诺罢了。
但整件事,应该西陵夙并不知情,源于,奕茗根本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入的宫,如此颇费周折,以前,倘若说还让人看不明白,在太液池的那一幕,岂不正说明了一点,奕茗的报复成功了吗?
成功地让翔王失态,毕竟,对男人来说,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得不到的,方会用心。
不过是劣根性罢了。
也正因此,翔王方没有再说下去。只有这种事,俨然才是忌讳让帝君知道的。
所以,也在这一刻,她断定了,奕茗是佯装的,没有什么比佯装更能让奕茗哪怕被识破,都能巧妙地扮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度身事外。
至于为什么借着她的名义,无论是名号,抑或从其他角度来说,都是远远胜过白露公主,当然,还有最关键一点,她的这位妹妹既然自幼喜欢以面具遮脸,对自个的真实身份加以隐瞒,又有什么奇怪呢?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
思绪甫至转,只说明她这个妹妹心计深沉。可,偏是轻信了传闻里的话,放弃了觞帝,去招惹这坤国的王爷。
但,眼下,确实,在这坤国,翔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点,她这个妹妹总算是没看走眼。当然,也没错过成为帝王女人的机会。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极其冷冽的笑意,倘若锦国被灭真的是和奕茗月兑不了干系,那别怪她心狠,不顾念任何情分。
“是我,你刚才不是说钦圣夫人真实身份不是茶农的女儿吗?难不成,钦圣夫人的真实身份是位公主?”圣华公主越过西陵夙,缓缓走近蒹葭:
“真可怜,又弄到自己一身是伤。”
她直视蒹葭的眼睛,那里,却是一片澄净,蒹葭只是下意识地扶着几案站起,却听到圣华公主继续道:
“钦圣夫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看上去,明明不在意什么,却懂得在最佳的时间说出最佳的话。”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自然是蒹葭刚才说的那一句——‘她爱他’。
蒹葭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看到本一直站在殿外的西陵夙,终究是跨进了殿去。
那一刻,她看到这位帝王的情绪又一次外露,为了那个手上都是鲜血,流泪跌坐在地的女子。
也在那一刻,她才认定了,她就是奕茗。
只有奕茗,方会每次都看似无辜,看似楚楚可怜,实则嚣张跋扈地夺去别人的东西。
奕茗啊奕茗,这一次,竟是装得连她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来。
她盯着这张精致的小脸,真想不到,隐藏在狰狞面具后的脸是这般娇俏,也难怪,觞帝会念念不忘,或许,还曾经试图从她身上知晓奕茗的下落,只可惜,她从来不会去关心这位白露公主。
天知道是不是父皇的女儿,却是一回宫,就深得父皇的宠爱。
也打破了她的唯一。
念及此,她对这张脸,厌烦到了极点。
“都别说了,如果阿垣你没有要对朕说的话,那么现在,你和圣华公主一起出去。”西陵夙看似语气极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翔王只盯着蒹葭,虽然那位‘圣华公主’的话语很是刺耳,可,看到蒹葭落泪的眼睛,他承认,他做不到继续说出那些话。
因为,那些,或许不仅对蒹葭是种伤害,对西陵夙也是种伤害。
毕竟,在这一刻,他不能断定,蒹葭是否是假装忘记自个的身份,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蒹葭正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圣华公主,至于眼前所谓的圣华公主,应该不过是锦国余孽起兵一个冒充的幌子。
只是,西陵夙却对这一个幌子情有独钟,这一点,是他看不透的,难道说,西陵夙他——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相信,西陵夙的洞悉和决断能力。
“皇上,臣弟确实有话要说,蒹葭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相较于某些事,对皇上而言并非那么重要,臣弟只请皇上对锦国的余孽需提防为上,尤其是圣华公主。”翔王生生地咽下本来想要说的话。
他终于知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么,就是奕翾的鲜血和眼泪。
而这些鲜血和眼泪,都是因为他所落下的。
刺进他的眼底,烙进他的心房,让他顿时清明过来。
他怎么会去相信,那样纯真烂漫的奕翾会有所图呢?将成为皇兄身边的最危险的存在呢?
他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她,不可以!
一切都只是他的私心作祟吧,一味地寻找借口想带走奕翾,因为,他对她的爱,积埋了这么久,久到快要将他自己逼疯了。
所以,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相信,奕翾也不记得过往的一切,她和西陵夙再次走到一起,或许,真是上苍注定的缘分呢?
更何况,她爱着西陵夙,西陵夙看起来,也对她渐渐动心,不然对他的话语里不会含了隐隐压制的愠意。
而他要的,不是从来就是她幸福吗?
语罢,仓促的告退出殿,他怕再多待一会,都没有办法忍受心底的煎熬。
今日,他来错了,真的来错了。
“皇上,那我也告退了。既然连翔王都说让皇上需提防着我,我还是识趣一点罢。”圣华公主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倘若说,先前,她答应做西陵夙夫人的另一个条件,是得到更多杀他的机会。
那么,今晚之后,她想到了一个更加精彩的法子。
西陵夙,她恨!恨他侵占她的故土,杀戮她的亲人。
奕茗,她也恨!恨她夺取父皇的宠爱,恨她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夺去别人本来拥有的一切。
虽然,很快,或许奕茗将不得不被送去觞国,可,连她都不确定,西陵夙是否真的愿意放手。
所以,既如此,当两个她恨的人,看上去彼此有一些暧昧莫名的感情时,加入第三个人,是不是,注定,会将这份莫名的感情,变成痛苦呢?
是的,不管奕茗对西陵夙是什么感情,但她瞧得出,西陵夙的压制,所以,她决定好好地做那第三个人,让他们也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至少,奕茗没有得到一件东西时,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很难受的。因为,越是卑贱出生的人,在一跃成皇室之人后,总会想方设法得到更多,来填补她们以往空白的灵魂。
这般想时,她突然觉得很开心,这种开心,是她不得不假装委身于西陵夙,以此求得他出兵从觞帝手中救回父皇所没有的开心。
而殿内,在翔王和圣华公主都退出去后,西陵夙只唤来医女取来一些药膏,并让千湄奉上干净的锦衣,再拢上一盆炭火。
千湄伺候蒹葭换下锦衣后,西陵夙将医女、千湄都一并摒退,只让把炭火拢在纱幔外。
“皇上,臣妾自己可以。”待西陵夙拿了药膏回到内殿时,蒹葭已用丝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躬身说出这句话。
“坐下,背对朕。”他淡淡说出这句话,其实气氛是尴尬的,在她说出那句话后,觉到尴尬的人,竟是他。
蒹葭抿了抿唇,仍是坐到一旁的紫檀椅上,稍稍背对他,受伤的地方除了手部,其实还有背部。
纵然穿了入秋的锦衣,可顶多隔去那些瓷屑,背部还是被割出了好几道的血痕。也因着锦衣的相隔,那些血迹便没有受伤显得那般触目惊心。
纱幔外炭火的温度很是适宜,他让她褪去半边的锦裙,替她慢慢上着药,将她后背的伤口先处理妥当。
他的手势极其轻柔,熟稔,毕竟,他曾经是靠军功为先帝赞许的王爷,行兵打仗在外,受了小伤,大部分都是靠自己就地解决,而并非是依靠本来军中人手就紧张的军医。
只是,替女子处理伤势,是第一次。
她的肌肤是接近透明一样的白,此刻,那些血痕触目惊心地在那,是让可怖的,好不容易上完了背部的伤口,替她拢上衣襟,他才发现,受伤最重的地方,实是她的手。
手上的伤口由于没有锦裙的遮挡,那些瓷的碎屑是嵌进了肉里,而她刚刚用丝帕拭去血痕,使得手上的伤势被他忽略了过去。
若不是上好背部的药,他越过她瘦削的肩膀瞧到她用手抓紧自个的绶带,恐怕,也不会发现那些伤口。
踌躇了一下,他行到她的跟前,一只手执起她的手,执起的刹那,他能觉到,她的手震颤了一下,接着,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慢慢抒开,柔软的手心,果然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显见是撑在地上所致。
他仔细地将那些瓷屑剔除,接着,将药膏均匀地涂遍那些伤口,甫上好伤药,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指尖,只这么盈盈握着。
他,不松开。
她,没有避。
或许,松开了、避过了,再要握上,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罢。
只是,总归是要松开的,他眼角的余光,瞧到,那堆碎瓷碗盏上,一条沾染上她鲜血的坠子尤为显眼,正是,那条觞帝的坠子。
“这条坠子是翔王赠予你的?”他终是问出这句话,一并松开她的指尖。
“是当时殿下出征前所赠,希望能保佑嫔妾的护身符。”蒹葭低声应道。
直到现在,她隐隐觉到,问题的关键,或许并不在这条坠子上。
而是,翔王口中隐晦地说,她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茶农的女儿。
而是,圣华公主那些话语背后,究竟隐藏的是什么,她能觉到圣华公主的敌意,但对于素昧平生的人来说,这层敌意显然是突兀的。
“倘若朕说,这条坠子,很有可能之前就是你的呢?”
之前就是她的?
从混沌的思绪中,她记起,翔王当时也这么说过,说本来就是她送给他的,可,为什么她对这一切,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吊坠。”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你,信我么?”
她没有称‘您’,只是一个‘你’字,有些红肿的眼睛第一次无助地凝着他,没有退缩。
“朕信你。但,朕想知道,你能记得的事究竟有多少?”他月兑口而出‘朕信你’三个字,没有任何的思忖。
“听阿娘说,三年前,岭南附近发生过一场不算大的地动,也是在那地动时,嫔妾随阿娘阿爹逃亡途中,感染了风寒,继而记不起之前的事了。可——”她想说什么,还是噤了声。
她想说,阿爹阿娘一定是她的父母,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有些感觉却是很微妙的,譬如,她醒来后,对于周遭的一切是陌生的,包括连最基本的采茶都忘得一干二净。
却同时,又对一些事很是熟稔,譬如**,譬如起舞。
甚至,对一些其他的事有着莫名的恐惧,例如骑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马时,她都会很怕。
“或许朕该传你父母再进宫,那这一切,应该就会很清楚了。”他沉声说出这句话。
纵然,今日他召蒹葭的父母进宫,不过就是一次试探。只是,彼时的试探,是对蒹葭的。
“您其实已经知道了,我所谓的‘真实身份’,是么?”她轻轻问出这句话,心底,却很怕。
她怕的,不是这所谓的真实身份是否能接受。
而是,她怕,一切到头,又是一场谁的谋算。
他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也因为听得懂,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作为帝王,那步谋算他在确定后,不得不做。
而作为另一个身份,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毅然决然地去做。
“皇上,您想做什么,就做吧。臣妾愿意配合皇上做一切事。这本来就是皇上册封臣妾为钦圣夫人的用心,不是么?”
哪怕不知道是什么谋算,她只轻声说出这句话。原来,她真的陷了进去。
“你愿意信朕吗?”他问出这句话,也是随心去问。
用心?是啊,这是他的初衷,却是真的用了心。
“臣妾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信皇上。”话语出唇,她的心猛然被砸了一下,生疼生疼,她确定,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可,为什么,却是那么熟悉,也那么让人疼痛呢?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请皇上,传臣妾的父母觐见罢。”
他略低的眸子没有注意到她脸上刹那变化的神色,只牵起她的指尖,吩咐:
“小邓子,把画像取来,宣钦圣夫人父母觐见。”
“是。”恭候在殿外的邓公公应声道。
画像很快就被取来,而蒹葭的父母因出了宫,一时还没有带到。
千湄将画像展开,垂挂在殿内的横柱上,复退出殿去。
画像上的女子栩栩如生,任何人只要一眼,便能发现,这女子俨然正是蒹葭,只是画像上的她,着了骑装,却梳着垂髻,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而现在的她,却是比画像上的自个,少了几分洒月兑,多了几分成熟;褪去几分青涩,添了几分妩媚。
她不自禁地走近画像,仿似想从画像中寻觅到些许什么,她的手抚过画像,脑海里,却仍是一片空茫。
“这是觞帝给朕的画像,让朕把画像中的女子交还予他。”西陵夙徐徐说出这句话,每一字的说出,他的语音就缓一拍,蒹葭抚过画像的手就滞一次。
“画像中的女子是圣华公主的妹妹,白露公主奕茗——也是和觞帝有婚约的女子。”
只是,再如何,这句话都是要说完的。
“所以,皇上要把臣妾弃予觞帝?”她的声音轻柔,但一个‘弃’字分明泄露了她的心思,只是,下一句,她却又将心思悉数地藏了起来,一如初进宫时那般,“不论怎样,皇上决定的事,臣妾都愿意去做。”
身上开始发冷,她知道,风寒没有退尽,再经过这样的折腾,又怎会好起来呢?
可现在,她不能让那个自己的难受显现出来,包括心里的难受都不能。
她的手骤然收回,转身,凝向西陵夙:
“臣妾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即便臣妾是这所谓的白露公主,臣妾认的夫君,也只有一位。永远都不会变。”缓缓说出这句话,唯有这样,她才能让自个心里的难受稍稍好点,这样,才能继续撑下去。
西陵夙只是沉默。他能说什么?
其实,这一次,不止是为了帝王的千古基业,更是为了那些子民,都不容他去回避这一件事。
也是第一次,这件事,让他不能淡然处之。
“皇上,何老爷和夫人到了。”殿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蒹葭的手在袖笼下微微收紧,她反咬了一下唇,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竟是让她这么怕。
“宣。”西陵夙仅是说出这一字。
邓公公识趣地出去宣蒹葭的父母,自个在蒹葭父母进殿后,却是关阖上殿门,并不入内。
蒹葭的父母此刻明显是有些许战兢的,跪叩行礼,平身起来时,西陵夙已然问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二老,朕听闻,三年前,岭南地动,导致钦圣夫人感染重病,病愈后,钦圣夫人就记不起先前的任何事,是这样吗?”
这一句话,从帝王口中说出来,是极其客气的。
“是。事实正是这样,那场地动后,由于急于逃命,娘娘自幼体质又孱弱,感染了一场风寒,又延误了治疗,后来,找了大夫,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救回时,娘娘就……”
“这件事,朕还是今日晚膳,才从夫人这得悉。只不知,岭南地动的时,二老居于哪?当日岭南地动,平洲以西的小城受到波及最甚,大多百姓被埋于地下,不知二老是否正是那里人士?”
这点,本来,他调卷宗后,就已清楚,但,彼时,却没有想更多。
或许,对她,他真的有些什么地方,是对别人不一样的罢。
“正是,奴家随夫君那时正在兴州经营小本买卖,没曾想,就遭到了那样的地动。幸好,苍天有眼,仍让奴家一家四口逃了出来。”
这样的措辞是无懈可击的,毕竟,地动后,大部分镇民悉数被埋,活下来的,又迁徙往其余的地方,本来知府衙门里存着该城百姓的名册,也由于地动,使得名册都悉数毁于一旦。
对于那部分的百姓身世和下落,无疑就成了一笔永远难以算清的糊涂账。
果然,是完美的。
可,百密终有一疏。
“朕听闻,兴洲那边有着独特的民风,但凡妇人皆是三寸金莲,可,朕的钦圣夫人,却并非三寸金莲,只不知是二老当时疼惜夫人的缘故,还是其他呢?”
西陵夙在笑,笑着问出这句话,语意却是肃杀的。
蒹葭的阿爹唇角抽搐了一下,才要答些什么,却是蒹葭的阿娘开了口:
“回皇上的话,奴家只是寻常百姓人家,自然比不得大官大户的,女孩子都得是要下地干活,若缠了那金莲,恐怕是不适宜的。”
听上去,这话回得很妙,可,蒹葭的阿爹却从西陵夙薄唇微扬起,心知不妙。但,已然来不及了。
果然——
“是吗?但,朕的夫人还有一事颇是奇怪,既然要下地干活,朕的夫人十指纤纤,倒似从来没有干过任何活计。”西陵夙顺势牵起蒹葭的手,手背向外,能瞧到手心伤痕的,唯有他一人。
而只瞧手背,这双手,柔腻无骨,哪怕是世家小姐的手都没有保养得如此好。
方才那一句话里的纰漏可见是大了。
“这——”蒹葭的阿娘一时语塞,额上有明显的汗意渗出。
而蒹葭在旁总是不忍的,她的指尖在西陵夙的掌心微微颤抖,西陵夙终是停止了旁敲侧击:
“念在二老这三年的养育之恩上,若二老愿意说出当年的实情,朕不仅对这份欺瞒既往不咎,二老也能以钦圣夫人双亲的资格继续安享晚年。但,倘二老再刻意隐瞒,那,便是欺君之罪,罪当诛。”
西陵夙语意转厉地说出这句,饶是殿内没有其他人,都生生地让蒹葭的阿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爹,还是——说了吧。”
蒹葭的阿爹双手握拳,一双眼睛倒是炯炯生光的。
蒹葭再不忍看下去,稍别过脸,其实不用再看再听,她的身世已是昭然若揭的,只是,先前,她总渴望简单的日子,不去多想,多问。
只念着阿爹、阿娘对她的好,以为,那就是全部。
“皇上,是奴家欺瞒了娘娘的身世,可,奴家等并非是有意的,就连奴家,都不清楚娘娘到底是哪的人,只知道,那一年,奴家的夫君想和奴家带着儿子一同往平洲讨生活,不想正碰到那场地动,因奴家和夫君走在城外,所幸没有殃及,可城内那时,早已房舍尽塌,奴家的夫君听到断墙残骸下有人呼救,便同那幸存的人,一同去救被压在下面的人。而奴家带着孩子,却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娘娘,当时娘娘的头部受到重创,血流不止,奴家心有不忍,替娘娘简易处理伤口后,娘娘便是醒了,可,这一醒,娘娘俨然已不记得任何事,奴家见娘娘姿容出众,若独自一人留在这样的地方,恐怕总归是不妥的,遂起了恻隐之心,将娘娘认做了女儿,从此,在兴洲附近的沧州住了下来,以期有一日,娘娘的亲人能找到娘娘。”终是蒹葭的阿娘启唇说出这番原委来。
“朕说过,欺君之罪,罪当诛,这诛不仅是自个,还会殃及家人。”西陵夙微微笑着,只再提了这一句。
“可,我们若告诉你,恐怕也没有命继续活下去!”蒹葭的阿爹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
“哦?让朕来猜猜,是有人胁迫你们,并且将夫人交给你们,安排好了,三年后,由你们借故送夫人进宫,是么?”西陵夙缓缓说出这句话,见到蒹葭的阿爹脸色终是一变。
脸色一变的原因,显然是他猜对了。
不仅猜对了这一层,附带也猜对了,蒹葭是被人刻意安排,掩饰去以前的身份,送进了宫。
当然,按着新的身份该是茶农的女儿明露。没有想到,恰碰到先帝驾崩,宫女一律需得殉葬,如此,才引发了太后认了她,另赐给新的身份,蒹葭。
至于太后为什么要认蒹葭,未必是和那刻意的安排有所关联,只不过,彼时的太后,该是瞧到了翔王对蒹葭的特别,而碍着翔王,即便他再如何,都不会为难蒹葭,包括,这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也能起到离间的作用,不是么?
而那刻意安排的人,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但,若是要用藉此引发坤国和觞国的纷扰,其实,眼下,却是完全能避免的。
只要,他舍得了……
蒹葭咬紧的唇松开,她从西陵夙的掌心抽出手来,走到阿娘的身旁,借着袍袖的遮挡,掩去手上的伤势,并扶起阿娘:
“阿娘,不管怎样,你和阿爹都是我的亲人。只是如今女儿不孝,不能伺候在阿爹阿娘身旁,以后阿爹阿娘自个要好好保重身子。”
这一句话的意味又岂止表面那般呢?
若,她的身份真是白露公主,那,或许,在坤国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更何况,即便能再回来,身为后宫嫔妃,同样是不易见到家眷的。
而这一句话,分明也是求着西陵夙不要再问下去。
有些事,未必是挑开了,才好。
既洞悉了些许,已足够。
“露儿……”阿娘反手握上她的手,然隔着袍袖,自然是瞧不到她手心的伤势,“阿娘为了尘儿不得不这样做,可阿娘和你阿爹这三年来,确实把你当自个的闺女照顾着。”
原来,是有人用阿爹阿娘的儿子明尘胁迫他们。
“我知道。”蒹葭的另一只手覆在阿娘的手背。
“那人,我和你阿爹都见不到脸,他戴着面具。”阿娘轻声地对她说出这句话,让她覆紧阿娘的手终究一紧。
面具?
难道是他?
可,即便是他,自隆王宫变那日后,他便不再出现了。或许,再出现时,不用她问,一切就将明了罢。
只现在,不管怎样,哪怕,她和阿爹阿娘不过是三年的亲情,都足以让她铭记,因为,这三年中,他们待她视如己出,弟弟有的她也有,甚至于,弟弟要采茶、晒茶,而她呢,稍重点的活,阿爹阿娘都不许她做,包括爬槐树放置陈年的茶叶,也是偷偷去做。
这些好,总是真的,不是么?
“阿娘,好好保重。”她的手松开阿娘的手,却被阿娘反手握住:
“娘娘的手心怎么这么烫?这——”
这一握,越过衣袖,是握住了蒹葭的手。
也因着这一握,蒹葭手心的伤口再无处藏匿。
这一语的声音很大,其实不啻是失礼的,可,这份失礼却同样是关切的缘故。
“不碍事,受了些凉罢了。”她迅速从阿娘的手中抽出手来,本来不想让阿娘担心,却还是——
说起来,若非是西陵夙传来阿爹阿娘,当面证实她的身份,她也不能走出纱幔,这般近地看着亲人。
“皇上,夜深露重,恳请皇上让臣妾的父母早些回去吧。”复转身,请道。
“小邓子,安排车辇,送钦圣夫人的父母出宫。”西陵夙吩咐道。
“是。”邓公公在殿外应声。
蒹葭复转身,深深凝了一眼父母,盈盈笑着,鞠下一躬,却不再说任何话,千言万语,如今,也只付在这一鞠躬中,从此,再见,有期,或许,也是无期。
当殿内只有她和他二人时,她掀起纱幔,凝了一眼那幅画像,再俯子,将碎瓷上的坠子捡起,虽然,这坠子原本或许就是她的,但,她对这坠子,连刹那的熟悉感都没有。
只在第一次,翔王给她时,知道必是女子之物,想不到,那女子竟是自个。
“皇上,夜深了,您也早点安置。无论您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她的语气极淡,极柔,可,落进西陵夙的耳中,莫名地,让他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刀般疼痛,或许,心口被剜去的一块并非是现在,仿似,很久之前,那块便已失去。
只是,再去细想,却是一片苍茫,触碰不到任何。
“若你是白露公主,朕是灭你故国的元凶。你——”顿了一顿,方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却是从刚刚开始,就想问的话,“不恨朕?”
原来,他最担心的,是这个。
竟是,他一直都认为问心无愧的事。
可,在她跟前,他却是——
蒹葭仍是盈盈笑着:
“臣妾不记得过去的一切,哪怕记起了,臣妾为什么要恨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都是这样,更何况,皇上当年只是皓王,遵着先帝的旨意去征伐的锦国,不是吗?”
她走近西陵夙,将坠子放进他的手心:
“如果可以,臣妾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一切,臣妾只愿意做蒹葭,而不是什么白露公主奕茗。那样的背负或许很重,臣妾不想变得和圣华公主一样,再不能率心的笑。”
这坠子,既然是以前白露公主所有,那么,现在对他,定也是有用的。
可,她的眉心却在把坠子交还时,不经意地颦起,这么说着话,听上去坦然,恰显露了她的胆怯。
其实,她宁愿像这样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
因为,待到记起时,她不知道,自个是否会和圣华公主一样,哪怕笑意盈盈着,眼底都隐着深深的恨意。
一如,她开始害怕去了解更多的,关于当年锦国灭亡的经过。
源于,她怕,怕那场经过,是她不能承受的。
心底深处油然而起的惧意,让她试着说出这种话,逃避着什么。
西陵夙只轻轻喟叹出声,手里握紧那枚吊坠,接着,指尖微微颤瑟,瞧了一眼她憔悴的小脸:
“这,是觞帝当年的信物。”
顿了一顿,方道:
“朕传院正给你瞧一下,一切,等你风寒好了,再做打算。”
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怕以前对于这种演戏,他很擅长,可,一旦离了戏,他发现,他开始口拙起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夜色浓,树影憧,翔王从乾曌宫行出,即便,他的殿宇离乾曌宫并不远,可,当靴子跨出乾曌宫高高的门槛时,每走一步,腿里似乎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身后有随从太监细碎的步子,但很快,在这些细碎的步声中,响起一阵铃铛清脆,接着,是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尊贵的翔王殿下,适才为什么话只说一半呢?”
圣华公主笑着走到翔王身旁,一个轻旋,拦在翔王的跟前:
“王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呢?有些话说开了不好么?”
“让开!”翔王的声音很冷,目光更是比冰刀更迫人。
“让开?既然我是你口中让皇上需要提防的人,只让我让开,未免是便宜我了呢。”圣华公主虽还是笑着,语峰却一转,道,“我倒真是不知道,何以,在战场初见时,殿下宁愿死在我的手上,来弥补当年的伤害,怎么,再见时,却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本王再说一遍,让开!”翔王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寒冷,更带了肃杀。
“殿下不听我说完,一定会后悔。就如同,当时我救了你,现在也后悔了一样。”圣华公主笑得更加灿烂,“唯一的可能,是殿下以为,我是假的圣华公主,殿下当时在战场上的话,是对你以为真的圣华公主说的。对不对?所以,才会这样地翻脸不认人。”
翔王俊眉一扬,只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接着,便拂袖绕她而去。
“呵呵,殿下,你真是太心急了,好吧,我不兜圈子了,我确实是圣华公主,而你眼中的那位,她的真实身份是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锦国的皇室血统素来讲究的是纯正,所以,每位帝子公主都有相应的纹身,你若不信,我不介意给你看我的纹身,只是,她却可能是没有纹身的,源于,她本来就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历不明的公主。”
翔王的步子一停,圣华公主轻盈地走到他面前,玉手将广袖一拉,那手臂上端,纹着一朵极其艳丽的凤纹,正是锦国的皇室的标识。
那花蕊中心,赫然是守宫砂,而,在守宫砂的旁边,纹着极小的两字:圣华。
这种纹身,他是瞧见过的,彼时,锦国覆灭后,在斩杀的皇室子弟胳膊上,是有这种纹身的,由于,男子纹着极其艳丽,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纵然不知道蒹葭手臂是否有纹身,只看她的这纹身,或许,已经足够了。
“呵呵,唉,想不到,堂堂的翔王,还是被我妹妹骗到了现在,我不知道我妹妹怎么会认识殿下的,但有一件事,应该是殿下不知道的,我妹妹当年逃出宫,是由于不想嫁给觞帝,可如今呀,觞帝对她仍是念念不忘,特意修了国函,让皇上将我妹妹送还予他,并且不计较我妹妹以身伺过皇上呢。起初我倒是想不明白,觞帝怎会对我妹妹这般长情,可看到殿下为了她都不惜和皇上反目,我想,我是明白了,我妹妹果真是擅长魅惑男子,怪不得,父皇当年好端端地偏要让她戴个面具,想是有先见之明了。”
圣华公主说完这番话,在看到翔王的太阳穴青筋乍现时,继续笑着,踩着银铃微响,朝宫闱深处走去。
而翔王只站在原地,月华将他的脸拂上一片阴影,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一如,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一切。
永安三十六年八月廿五,坤帝西陵夙修国书,邀觞帝九月十六于岭南以西的洛州会晤。
八月廿六,坤帝西陵夙册圣华公主奕翾为皇贵妃,授金册,封号柔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