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红尘一梦”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拚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来药师谷的时候,身体受了寒气所伤,所以自小饮酒。”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有那场大便?”
上官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水云心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手头这件事,带你去天启开开眼界,免得你老是怀疑我的实力。”
“呵,”她饮了第二杯,面颊微微泛红,“我本来就是从中原来的。”
云水心微微一惊,口里却刻薄:“我到忘记了,那片天启本就是你家的……”
“上官家最后的血脉,就是我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样严实,晃着酒杯,眼睛望着天空,“药师妙手李梦尘可听说过?”
云水心手指握紧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惊。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她晃着杯里的酒,望着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时候,真羡慕师傅可以如此潇洒。”
“你是从渊居离开后遇见的她?”他问,按捺着心里的惊讶。
“是啊。”上官颜靠在榻上望着天,“我一个路过雪山,后来……”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发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直直望着水心:“怎么,想套我的话?”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帮你什么。”
“嗯?”上官颜似乎有点意外,支起下巴看着他,眼色变了变,忽地眯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赶快多多挣钱,还了这六十万的诊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锅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有点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个……你其实只要多看几个病人就可以补回来了啊!那么斤斤计较的爱财,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几个?”
“那个,”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体吃不消。”
他有点意外的沉默下去:直以来,印象中这个女人都是强悍而活跃的,可以连夜不睡的看护病人,可以比一流剑客还敏捷稳定的处理伤口,叱喝支配身边的一大群丫头,连鼎剑阁主、少林方丈到了她这里都得乖乖听话。
——没人看得出,其实这个医生本身,竟也是一个病人。
“而且,我不喜欢这些江湖人,”她继续喃喃,完全不顾身边就躺着一个,“这种耗费自己生命于无意义争夺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替周围村子里的人看看风寒高热呢!”
云水心有些受宠若惊:“那……为什么又肯救我?”
“这个嘛……”上官颜捏着酒杯仰起头,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弯了腰,伸过手刮了刮他的脸,“因为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呀!可是当年你又何为要救我,如果不是我,说不定你已经是渊居的主人,又怎么会让慕容家排斥!”
他无奈地看着她酒红色的脸颊,知道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聪明地闪避着话题。
他从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侧的墨魂剑发出呛然长响,从鞘中一跃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化为一道光掠了出去。
风在刹那间凝定。
等风再度流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树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个转身后轻轻落回了榻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伸过了剑尖:剑身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朵盛开的梅花,清香袭人。
“颜!”他望着她,决定不再绕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好好的一树梅花……真是焚琴煮鹤。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其实真的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本来就是。”
“好。”她干脆的答应,“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会告诉你,不会客气。”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为知道这个女子一向心思复杂。
“一定。”她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仿佛是喝得高兴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云的,你刚才不是要套我的话么?想知道什么啊?怎么样,我们来这个——”她伸出双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只要你赢了我,赢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来不及多想,他就月兑口答应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肠子,因为想起一则江湖上一度盛传的笑话:号称赌王的断指陈轩辕在就医于药师谷时,曾和谷主比过划拳,结果大战三天后只穿着一条裤衩被赶出了谷,据说除了十万的诊金外,还输光了多年赢来的上百万身家。
“那好,来!”见他上当,上官颜眼睛猫一样的眯了起来,中气十足地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输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问!”
………………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云水心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风转冷,天转黯,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边的炉火还在燃烧,可酒壶里却已无酒。桌面上杯盏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同侧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着学剑出来的耳目聪敏,他好歹也赢了她十数杯,看来这个丫头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脑袋,在冷风里摇了摇,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个接一个的问了许多问题。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都是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肯回渊居?听说另外两名有资格成为渊居居主的人也离开了,你若是回去渊居就是你的了?”
“因为……其实我更喜欢做一个普通人……等怜儿病好了,我就……”
“原来是为了女人啊!可是,那个女人?”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先划拳!”
“九连环啊……满堂红!我又赢了!你快回答,那个女人不是希望更希望你做渊居的居主吗?”
“呃……因为……是啊!毕竟她是慕容家的小姐,可是我真的不喜欢。”
“哦……来来来,再划!”
她问得很直接很不客气,仗着酒劲,他也没有再隐瞒。
何况,怜儿的药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终究都要过去了……也不用再隐瞒。
他的生平故事,其实在天启武林里几乎人人皆知:
他渊居大弟子,除了风易以为渊居最厉害的少年剑客。
十五岁起,他就慕容家的小姐慕容怜心,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慕容怜心却嫁给了南方洪州武林盟主陈如龙。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独闯姑苏城,斩了陈如龙,抢了慕容怜心。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嘻嘻……听下来,好像从头到尾,你多是一个坏人……抢了人家的女人,却让她得了重病”问完了所有问题后,上官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着他吃吃的笑,那样不客气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云水心,你是一个……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时更重,痛得他叫了一声。
然而笑着笑着,她却落下了泪来。
他惊讶地看到一贯冷静的她滚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时哭时笑,喃喃自语,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终说出的却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聪明的,即便是方才偶尔的划拳输了,被他提问的时候,她都以各种方法巧妙的避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