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竑站起身将外袍抖开,还未及穿戴,便听外间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来,却看到是夏鸢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待进来后还有些惊讶的道,“世子怎的自己穿衣?”她放下食盒,快步到了裴邵竑身边,伸手便要伺候他穿衣。这差事,她做了许多年,此时丝毫不见生疏。
因脑中正在思忖昨夜之事,裴邵竑并未在意,便伸了手让夏鸢服侍着穿戴好。又让她给梳了头,直到接了帕子净面,他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不见大女乃女乃?”
听到这个称呼,夏鸢接帕子的手一顿,面上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低了声道,“大女乃女乃一早就去了夫人那里。”随即便又软声劝道,“世子爷先来用些早膳吧。天气寒冷,先进一碗糖蒸酥酪。”一边说着,便将食盒中的早膳往炕桌上摆放。
裴邵竑没有言语,一撩下摆,侧坐在炕上,看着夏鸢一阵忙碌,他随手端起那碗酥酪。醇厚的酥酪上此时结了薄薄的女乃皮,轻轻一吹便微微荡漾着褶皱起来。因有些烫口,他便小口的啜着,只是那入口的甜腻却直直的郁在了胸口。他虽有些不耐这甜腻,却并未在面上显露,仍是不紧不慢的啜着。
昨日徐氏便提及了曲莲主动求去的意思,昨夜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疏离。那样的不卑不吭……不卑不吭则正是因为无欲则刚。她对他、对候府无欲,便自能刚强。
“世子!”
夏鸢扬高的声音打断了裴邵竑的思绪,他怔了一下,看向夏鸢。看着她嗔道,“世子还是如以前那般喜爱这糖蒸酥酪么?都饮干了还不放下,这东西虽暖胃却不能多用,天干物燥用多了难免火上心肺。”
听着夏鸢絮叨,裴邵竑只是笑了笑,并没解释。他有些意兴阑珊,早间的精神似乎一下子便消减了不少。他转念忽的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我潜进府里时,见到秋鹂被锁在后院,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夏鸢正在布菜,听到裴邵竑此问,头也没抬便道,“奴婢只知道她偷听夫人说话,恰巧被大小姐逮着。”裴邵竑闻言点头,将手中霁红的小碗放回桌上,就着桌上的粥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见他站起身来,夏鸢惊讶的问道,“世子就只用这些吗……”。话音刚落,便见到他早已走出了东间。望着桌上琳琅的碗碟,她只得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起来。
裴邵竑出了二进院子,便直接朝着大门而去。昨日匆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安排,丁宿、阿瑄他们都只能在庄子里凑合。刚出了院子,便看到守在大门上的护卫。徐氏等人此次简装出行,跟随而来的护卫此时也须得做些守门的工作。
他冲着那护卫点了点头,便向着丁宿等人住下的院子走去。
说是院子,实则有些勉强。不过是几排土坯房围成的大杂院。裴邵竑刚刚及得院外,便听到里面高声的叫好声。那大嗓门,一定便是老四。
他笑了笑,推开破烂的院门,抬脚迈了进去。
一进院子,便看见十几个护卫或坐或站,围了一圈。而这围成的圈子中,一个孩子正在舞着齐眉棍,一招一式皆十分到位,一根齐眉棍被他耍的虎虎生风。他一眼就认出这个孩子,正是昨日在镇上曲莲带着的那个孩子。听说是她的弟弟……裴邵竑想到这,便在人圈外仔细的看着。
那孩子此时舞着的这套棍法,正是翟向的看家本事。翟向此人,裴邵竑十分了解,那人虽瞧着随和,实则最是挑剔。裴府不是年轻护卫都想做他徒弟,能入了他眼的那可是少之又少。这孩子这样的年纪,能学到这种地步,可算是有个好根骨。
裴邵竑这里正看着,那边老四和阿瑄倒一眼看到了他,立时便走了过来。
“世子,咱们正等着您那。”老四一声嚷嚷,围着的人群便立刻发现了他。裴邵竑没在意,冲着众人点了点头,方才看向老四和阿瑄。
“怎么不去院内寻我?”他站定了问道。
“他说院内有女眷,咱们是外男,有所不便。”听到裴邵竑的话,老四翻了个白眼。他素昔看阿瑄不惯,此时更是有些不耐。
裴邵竑闻言看了阿瑄一眼,见他敛颌而立,只是笑了笑,“你二人怎么一起寻我?”
“方才接到侯爷密报。”一边说着,阿瑄自袖袋中掏出一封封着火漆信函,便呈了过去。
“想着这几日便该到了。”裴邵竑点头接了过去,却并未急着拆开。复又看向老四,询问道,“想是那几人的来历查清了?”
“那是自然。”老四嘿嘿一笑,得意道,“咱们是谁啊……”
“行了。”裴邵竑见他笑得得意,伸手在他肩头捶了一下,“快说吧。”
老四虽有些张狂,但也知轻重,立时便道:“那打头的小子是宣府总兵梁肃的内弟,几年前捐了个游牧副卫,也没什么实职,却有些便利。”
“宣府镇临近太仆寺旗,自来是战马进京分派的要地,如此看来这位副卫还真是便利不小。”裴邵竑闻言冷笑道。
“战马管制严格,岂能是一个副卫随意调遣,恐怕此事有异。”站在一边的阿瑄突然道。
“我知道厉害。”裴邵竑点头道,他复又看向老四道,“你便继续去查探这件事,恐怕有人私调战马。你务必查清这批战马的数量,还有要调往何处。”
老四领命而去,此处便只剩二人。
阿瑄便道,“世子何不让我前去?”
“老四此人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如发,这件事交付于他便足矣。”裴邵竑道。他四顾了一下,便走进院子里一间无人的土坯房。阿瑄则跟着他走了进去。
借着晨光,裴邵竑将信看完,思忖了片刻便将信递给了阿瑄。
阿瑄接过信,细细读过,这才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焚了信笺。
“阿瑄怎么看?”裴邵竑问道。
“庐陵王虽然有问鼎之心,天时地利却一样不占,若要成事,须得巨擘之力。如今半枚虎符在世子手里,庐陵王必定要拉拢侯爷。”面对裴邵竑之问,阿瑄显是有所准备,恐怕庐陵王之心他也早已猜度。“庐陵王符晖,虽有经世之才,然则疑心甚重。侯爷既然决心与之共举大事,恐怕联姻之事不可推月兑。庐陵王欲与侯爷交好,却又对侯爷心存戒心。世子是侯爷嫡长子,又已册封,如此一来,招婿世子倒是一条上策。”
裴邵竑闻言,转身看着阿瑄。他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件儒生直裰,打眼看去,与京城那些普通学子并无二般。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入了父亲裴湛的眼。裴邵竑虽然猜测父亲坚持去庐陵便是意在庐陵王,但在此密信之前,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若不是信中所言之事,恐怕父亲还要斟酌一段时间。如今看来,倒是阿瑄对此事早已了然于胸。
走出这土坯房,裴邵竑面沉如水。一眼却瞥见院子边角处,那个名叫阿松的孩子,仍在扎着马步。在他身边,翟向正坐在一条长凳之上,翘着腿笑呵呵的抽着旱烟。裴邵竑心中一动,立时便走出院子,朝着徐氏所在的大院走去。
方进院子,便瞧见钟姨娘和周姨娘一前一后自屋中走了出来,钟姨娘一脸无奈,周姨娘则是一脸嗔怒。
只见那周姨娘一边走着,一边讥讽道,“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凭他什么阿猫阿狗就敢往二少爷身边凑。”钟姨娘走在她一侧,脸上方带着些惶恐,“周姐姐且小声些,夫人又不是答应了那连太太,二少爷的婚事自然由侯爷做主。”
“你不用替她说话!若不是我死咬着不肯,我看夫人就有心思应了那连太太。”说到这里,周姨娘冷哼着小声道,“怕是因着大少爷娶了个灶下婢,这便想着如何压二少爷一头。”
裴邵竑清了清嗓子走了进来,两位姨娘不妨他站在门外,脸上皆有些尴尬。周姨娘脸色一转,腆着笑脸便迎了上来,“大少爷来啦,夫人方才还问起来呢。外边冷的很,快些进去吧。”一番话说的十分周到,仿若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
他笑了笑,并未答话,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一年未见,大少爷真是越发的出息了。”钟姨娘只得一个女儿,此时见到裴邵竑长身玉立、风姿俊朗,心中不免有些钦羡。周姨娘却翻了个白眼,朝着院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幸灾乐祸道,“……再怎么好,还不是配了个灶下婢。你方才没见着夫人看那丫头的眼神,可是笑死我了。”
裴邵竑虽已进了屋子,但周姨娘那番话却落入了他的耳中,眉头便立时蹙了起来。想必早间不知为了何事,徐氏发落过曲莲。
正想着,夏鸢撩了帘子,自宴息处走了出来,见到裴邵竑一惊,忙低声道,“世子,夫人正在气头上,您就别过去了。”
方才夏鸢撩起帘子时,裴邵竑自缝隙处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屋中的曲莲。此时听到夏鸢的话,他沉着脸低声道,“你跟我来。”一边说着,他向着西侧间的宴息处大步的走去。待到了宴息处,他压着声音问跟上来的夏鸢,“夫人因何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