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清晨的园子里,到处都是洒扫丫头们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枯枝败叶,覆满了镶嵌着圆润小石的幽静小路。地势稍低之处,还积洼了混杂着泥沙的浑浊雨水。
今日天气依旧十分阴霾,远处云层叆叇,低沉的仿若要压在人头上一般。
裴玉华所住的潇韵斋与点翠阁之间恰好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她要来点翠阁,必得通过那此时十分泥泞的园子。
曲莲正坐在宴息处的炕上喝药,听到描彩前来禀报说裴玉华来了,心中还颇有些惊讶。她抬头瞧了瞧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棂,今日风不小。西风夹杂着零星的雨滴将院子里那棵海棠吹得七零八落。
这才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对描彩点了点头,道,“请她进来吧。”
片刻后,帘外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下一瞬,帘子便被撩了起来,裴玉华便走了进来。
见她只穿了单薄的褙子,连件披风都无,便问道,“怎穿的这般单薄,如今风冷,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裴玉华闻言无声的笑了笑,只在炕桌对面坐下,这才开口道,“劳嫂嫂惦记,下回定记得。”顿了顿才又道,“嫂嫂,如今已这般局势,可能对我说说府外这世道,到底是何形势?”
见曲莲只垂了眼,瞧着摆在炕桌前上的霁红小碗,面上却没什么惊讶之色。裴玉华便又道,“大哥哥临行前跟母亲说了些话,自那时起,母亲便日日状似惶恐。我虽旁敲侧击了多次,却只从母亲那里瞧出些许端倪。这之前,我也晓得此事重大,也不敢多问。可如今庐陵城内已经这般天翻地覆,难道嫂嫂还要瞒着我么?”
曲莲闻言,心中叹息,又抬了眼看着她,问道,“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见曲莲面色端凝,裴玉华心中一凛,自是明白她想必已愿意解释,便急急问道,“如今咱们家里到底是在为谁效命?!与那宋家可是一路人?形势可真正定下?”
裴玉华不假思索的急急抛出三个问题,可见她这些日子被这件事困扰不轻。曲莲脸上露了丝笑容,又将屋内丫鬟全数遣了出去,这才对她道,“如今形势虽已定局大半,庐陵城却依旧要封城不少时日。咱们府上更是有大把空闲时间,大小姐不必着急,我一件事一件事说给你听。”
她说着这番话,面色平静无波,眉目间清亮平和,裴玉华看着她,才觉得自己心中竟渐渐安稳下来。只想着,难怪大哥哥这般信任她,这等大事,竟也半点不隐瞒。
思及此处,便稳下心神,等着曲莲为自己解惑。
曲莲见她立时便正襟危坐,脸上神情更是变得十分虔诚,心中倒轻松了几分,便开口道,“如今侯爷与世子皆为前太子所出三殿下效命。那宋晗公子如今却也是在为三殿下效命,自然是世子爷将他说服。如今世子所率东路军已在北直隶城内等着中军前来,西路军也已赶赴北直隶与汉王做交涉,汉王军队在洈水一带早已节节败退此时退回到怀安卫已是强弩之末。待三殿下带领中军与东路军会合,顺天府不日便可破城……”
曲莲这番话却也并非完全推断。
符瑄在离开庐陵之前,曾至点翠阁看过她一次。
如今的符瑄已不是那个只能委身在裴湛军中,以校尉之名掩饰身份的普通人。如今三路大军都皆在他掌中,不过一个侯府院子,自不能阻拦他的脚步。
几个丫鬟早被遣出了院子,自有面色狰狞的暗卫们警告不得胡言乱语,彼时房中便只剩他二人。
曲莲只低头不语坐在桌前,听他淡声将现在局面一一道来,语气平淡的听不出一丝喜悦。便是在这种时候,他都不会展露出性情一面,自此曲莲便知道他能隐忍到何种地步。
听了曲莲的解释,裴玉华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年时间,裴府经历了几番沉浮。于去岁冬日慌不择路的离开了京城,本以为颇要受些凄苦,却又到了庐陵。在庐陵城这些日子,虽然依旧是一副富贵荣华的景象,但她心中一直暗暗警醒,总觉得父兄有些事瞒着家里。
裴玉华虽是将门之女,性子向来爽利,却也仍旧是闺阁少女。自是希望日子过得安宁舒畅。自来了庐陵城,虽也结交了几个好友,心中总是不甚安稳。这半年里,又遇到了扰乱心神的宋晗……这人让她心神不宁,她便总想着若是能回到京城,将庐陵城内一切忘却,倒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如今听曲莲的意思,也许便是在今年,阖府便要返回京城。
此时想着要离开庐陵,心中竟又存了几分怅然。只是想着,那宋家既是已投效了那位三殿下,待皇座更迭,许也会阖府前往京城,心中便又期待起来。
曲莲静静坐在炕桌对面,见她面色不断变化,时喜时悲,却也不打扰,只等着她回过神来。
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裴玉华才渐渐收拢了思绪,只是面上仍有些恍惚。
此时窗外风声突的大了起来,夹杂着密集的雨点自开了一条缝的窗棂猛地灌了进来。裴玉华不妨被那冷风一吹,一个机灵,倒也真正的回过神来。
她自下了炕,对着曲莲正经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嫂嫂为我解惑,还请嫂嫂指点,咱们此时可要有什么准备?”
曲莲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只点了点头道,“只在腊月前准备好便可。”
此时大局已定,符瑄自是不会等到明年开春,恐怕今岁年底便要入主皇城,登临大宝。
曲莲虽这般说到,裴府却未等到腊月才自庐陵动身。
十一月初时,符瑄率领中军抵达北直隶,裴湛所率西路军则绕行至南直隶城内。三路大军将个弹丸大的顺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顺天府已被东路军逼迫有两月余,虽是京畿重地,却也因时局动荡未有多少存储。况因延德帝驾崩,上年赋税还未抵达,便遭遇了汉王拦截,顺天府内早已是强弩之末。
乙酉年冬,十一月既望,先帝之第九弟——建光帝符昆自寝殿悬绫崩逝,其胞弟符昀开城投降,大军始入顺天府。
裴府自月底接了快报,因早已准备妥当,便自腊月初一便动了身。
又因宋府此时也是一家子孤儿寡母,徐氏便也一早邀了宋夫人一道前往京城。
因着恐不会再返回庐陵,裴府这一次返京,辎重不少,整整装车二三十辆。又因人口不少,相比起宋府的十余辆辎重,倒显得十分臃肿。
这一月来,曲莲待身上好了,便着手准备返京之事。
如今裴家虽成了从龙之臣,却更不能铺张。自侯夫人徐氏起,不论何人都乘坐了常见的黑漆平头马车。徐氏与裴邵靖、方妈妈坐在打头一辆,后边跟着的车上便是抱着那双生男孩儿的曲莲、陈松以及染萃,裴玉华与丫鬟红绣坐在了第三辆。钟姨娘与裴丽华,李姨娘与双生女孩儿,乃至沈冲主仆都各有安排,一行人安排的十分妥帖。
只是在出城前,却出了些事情。
徐氏想起了原本在城外庵堂出家、后被曲莲送往妙松山院子的周姨娘。她本想着就将那心头之恨抛在此处,无奈又怕裴湛动怒,只得压住心头不快,想着出发之际将她绑了放在车上,一路跟着到了京城再做发落。
谁想着,出发前一日,派去妙松山院子的护卫们却回来报说,周姨娘早已没了踪影。
徐氏这才大惊,急急询问。
那护卫只连连告罪,说是抓了几个留在院中的奴仆,只说便是庐陵城动荡那晚,周姨娘便失了踪影。
这件事让徐氏十分生气,无奈出发已迫在眉睫,只在心中告慰自己,如今这般时局,恐怕裴湛也顾不上一个半老徐娘一般的姨娘。再者,如今裴邵竑与裴湛同功,便是瞧在长子的面子上,裴湛也不该因这种事与自己置气。
想到这里,她心中越发安定下来,却未发觉曲莲在此事上一声不吭。
庐陵城与顺天府不过二十日的路程,因路上遇了风雪,便耽搁了不少时日。
直到腊月二十六这日,裴家车队才抵达了北直隶。
天色已晚,路上湿滑,众人也都十分疲累。
虽已在路上耽搁了许久,但徐氏还是决定今日便停留在北直隶。正着了翟向前去城内安排,却听到前方护卫们一片喧哗,声音中还带着激动的情绪。
徐氏正蹙了眉头,要出声呵斥,却见护卫们忽的分开。
借着傍晚时分最后的亮光,徐氏便瞧着,长子裴邵竑正自人群中大步走来。
他披着件貂毛的大氅,身材峻拔,历经鏖战之后,脸上早已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只余一派从容冷静,顶着风雪就这样走了过来。
曲莲正自车上下来,一抬眼便瞧见了这幅画面。
裴邵竑行至徐氏面前,撩了下摆,便要跪在冰冷雪地。
徐氏一把攥住他的双臂,嘴唇抖动,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邵竑顺势起了身,笑声道,“母亲,这一路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