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姐弟仨一起带着丫鬟婆子出门,到上房给林如海夫人贾敏请安。贾敏已年过不惑,穿着半新的家常衣服,头上发髻一丝不乱,一脸倦容的倚在偏厅美人榻上,不冷不热的和他们略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说精神头不足要休息,就这般打发他们出来了。
此后几日,姐弟仨早上再去请安就再没见到过贾敏,贾敏房中的大丫头良辰和美景轮流出来敷衍他们,都是说太太身子不甚舒坦,请安太太已知道了,请回吧。至于病中的大姑娘林黛玉,更是不断托词不好过了病气给他们姐弟云云,一直未曾有缘谋面。
林絮心里清楚得很,贾敏这是觉得他们姐弟仨,尤其是林谨,对她的地位和将来有威胁,现如今是先冷淡着他们。况且林如海对林谨的偏爱,林府中人人有目共睹。知道林谨之前因为父亲病重时日稍长,没有心思为他请先生念书,林如海尤为心痛,甚至还提过,过几日就亲自为林谨请个启蒙的夫子,同时连连叹息林泽病的不是时候,白耽搁了孩子的学业和前程。
这些种种迹象加起来,贾敏又只有那么一个病弱的,自会吃饭便吃药的女儿,她的危机感严重到不惜表明对他们姐弟仨不接受的态度,林絮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因此她也不把贾敏的排斥放在心上,表面功夫做得一丝不错,依旧日日带着弟妹一早去请安。
半月后,林黛玉原来的先生贾雨村,正式成为林谨的夫子——贾雨村也听闻了林如海对林谨的不同寻常的热切态度,毛遂自荐的担起为林谨启蒙的责任。
林絮这日请安,听得贾敏的病又重了些,便知道她这是为了贾雨村当了林谨夫子的事情想得远了。林絮抓住良辰细问了贾敏和黛玉的病情,得知这母女俩都是时气不好,底子又单薄,前些时日天气变化快不适应而引起的风寒咳嗽,而且也都是拿药当了饭吃,正常饮食用得极少。
回到静思园,林絮想起前世里,自己家乡那里流传的治疗风寒咳嗽颇有效果的小偏方,于是让蔷薇喊个粗使小丫鬟去厨房,吩咐厨房做一道玉米须陈皮鹌鹑汤,并且要求分作两份用保暖的食盒送过来。不多时汤已做好送来,林絮让蔷薇和芍药一人捧一份汤跟在后头,又去了一趟上房求见太太。
良辰进去通报时,贾敏很是诧异,不知道林絮这回来特意前来示好是为了什么目的。贾敏沉吟半响,终究还是让人把林絮请进内室里来。
林絮进了内室,先给在罗汉椅上的贾敏福身行礼,贾敏往前伸伸手,虚扶了一下,便让良辰去换些新茶泡了来:“我和玉儿的身子素来弱些,大夫说了不得多喝茶,所以我屋里备的多数是白水罢了,你们是必定喝不惯的,让他们去现泡了来。”林絮坐下道了谢,待得上了茶,意思意思的抿了一口后,才对贾敏笑道:“这真是劳烦了太太房里的姐姐们了。”
虽是已近暑月,但贾敏坐的罗汉椅靠背上仍是有层厚厚的垫背,贾敏的气色也的确不怎么好,两颊上看不出什么血色来,反而是薄粉之下明显看得出脸色暗沉。林絮看着就知道贾敏常病多半是真的,本就是风吹就倒的柔弱美人,可作为当家主母就还得花诸多心思处理后院的琐事,林如海那十来个姬妾估计也没几个是省油的灯,林絮对贾敏突然涌起了几分同情。
贾敏喝了几口林絮送上的汤,又靠在厚垫背上歇息了一回,这时往大姑娘林黛玉那边送汤的蔷薇也回来了,旁边还有林黛玉的贴身大丫鬟墨翎一道来的,说是大姑娘遣来跟絮姑娘道谢的,汤喝着很好,絮姑娘有心了。
林絮也借此细细问了一回墨翎关于林黛玉的身体现状,又表示等黛玉身子大好之后,他们姐弟仨再一起去探访,现如今就不去影响黛玉的静养了。墨翎一一应了,正要退下时,贾敏指着一旁立着的美景道:“今儿早起不是在我陪嫁的旧物件里翻出些上好的南珠?美景你去拿来,带上墨翎,良辰她们,去打几个络子串起来给玉儿戴戴,不都说是戴珍珠可安神么?”
林絮知道贾敏这是借着打络子要把丫鬟们都支开,显得是要和她说点什么话的了,于是也笑着搭话:“我身边的蔷薇姐姐和芍药姐姐也是太太房里出去的,芍药姐姐听说从前在太太房里还是针线上得用的人儿呢!既是要为大姑娘打络子,太太就让美景姐姐也带上她们搭把手吧。”
听了这话,贾敏也知道林絮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美景就带着这些丫鬟们退出房门,一起到附近临水的回廊那儿打络子去。良辰特意走在最后,出院门前叮嘱了一番粗使小丫头们远远留神看着上房动静,太太一有吩咐,即刻分个人来找她们。
待得上房里就只剩下她和林絮两个人,贾敏边拨弄着手腕上的两个玉镯子边笑道:“我猜絮姑娘呢,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特特的给我和玉儿送汤来,这是……”
“太太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的明白人!”林絮也笑了,先给贾敏一顶高帽子戴着,“我也没什么事儿要说的,这汤呢,是我幼时女乃娘家乡那儿传过来的小偏方儿,若是太太和大姑娘吃着合适,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到了。”
贾敏腕上的这一对玉镯子都是温润的羊脂白玉,她拿着帕子细细的一点点擦拭过去,慢条斯理的擦完一只再一只,嘴角一直挂着笑,却许久不说一句话。
林絮现在还是在孝期中,打扮以素净为主,身上一应饰物皆无,唯有头上双环髻上斜插了两只素银簪,耳上垂着两粒小珍珠。因此她连衣带都没得搅一搅来装淡定,自是学不来贾敏那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儿。林絮看着这样互打机锋也没个明确结果的,她也没那个耐性和贾敏继续玩这些个弯弯绕,于是干脆利落的对贾敏表明来意:“昨日义父让谨儿拜在贾先生门下,让贾先生为谨儿开蒙书,太太可是担心贾先生同时教导大姑娘和谨儿两个会应付不来?”
贾敏依旧低头不语,只是拿着帕子的手稍微紧了一下。林絮观察到这个细节便知道自己这个开场白贾敏肯定是听到了的,她在贾敏下首的椅子上暗自挺直了腰身才继续说到:“想必太太也是知道的,我和茹儿谨儿不是同母姐弟,我娘是前头原配,他们的娘是续弦。我爹爹呢,虽说从前和我娘是鹣鲽情深,还不惜为我娘被族中剔名,不过爹爹一直说林家子嗣单薄,后院里自也是莺莺燕燕不曾间断。自我娘去后,续弦太太进门,后院更是百花齐放,到谨儿出生时,我们家姨娘通房少说也有三二十。可惜呢,子嗣缘分得看天意,爹爹常年照大夫的方子修身调养,到近几年后院里也不甚踏足了,十余年来膝下所出,不过也就是我们姐弟仨罢了。”
说着这些,林絮注意到贾敏眉眼间稍带着一抹忧愁,想必是想起自己府上后院亦是差不多的情形。
说实话,林絮自那天听到蔷薇和芍药私底下说林如海的情况后,特地在了解自家后院情况的林茹那里套了好些话,林絮综合起来分析一回,忍不住怀疑林家的基因有点问题。按照林茹提供的情况看,她们那短命爹近几年来跟林如海差不多,说好听了,就是修身养性,不近了,说实际了,估计肾脏不给力,要近也近不成……而且据说不止是林如海林泽这对堂兄弟状况如此,林家整个氏族也是普遍姬妾成群却依然人丁单薄。
因此林絮也不怕揭穿她那短命爹的底,贾敏对林如海的情况也肯定是心里清楚的。果然,贾敏忍不住轻声叹息了一句:“其实泽二爷比我们老爷也算好些,这不还多个茹姑娘呢。”
林絮苦笑:“说来不怕太太笑话,我爹爹病重时,大夫说过,爹爹底子空虚,怕是容易不妥。大夫还说,这底子空虚,都是早些年听信庸医,用多了不该多用的药物所致,拔苗助长以致后患无穷!”
贾敏听到这挑起了眉梢,含蓄问道:“这大夫真的这么说的?这也太……”
“大夫真就是这样说的,这大夫是爹爹多年相识,那时候我们太太身子也已经很弱,大夫说哄着谁也都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如说了实话,好让我爹爹早做打算。”林絮说着话锋一转,又转回林谨上头去,“爹爹留下书信让我们姐弟来投奔义父和太太,想来也是细想过的。爹爹曾经说过,义父和他年少时候关系是最好不过的,好得甚至无分彼此。而今义父也说过,我们姐弟仨若依从爹爹那边分支,恐是难入族谱的,谨儿日后书进学,却是缺不得族谱上那一笔。因此义父说,谨儿拜了先生后,自是要想法子让族长添上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