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絮这话一出口,林茹骇得连帕子都抓不稳,从手里直直飘落到裙摆上,她正要说些什么,林絮倒是摆手止住她的话,冷笑道:“茹儿,我是你姐姐,按说也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事的。不过咱们爹娘都不在了,咱们姐妹俩关上门来说上个几句,不传出去也没甚大事。我说不想嫁人并不是说句假话要哄谁。这世道里,王孙公子也罢,贩夫走卒也罢,但凡手里有两钱的,谁不是三房五妾的往家里弄?就是娶了个天仙回家,不过也就是三五个月就往脑后一丢,那个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甚至于有为妾为通房为丫头为娼妓而闹得家里翻天似的,最终宠妾灭妻的笑话儿也不算得少见。你看我们那爹爹,听着义父说的,为我娘不惜强行退婚,最后闹到被族长剔名,看着对我娘够重情重义,够情深似海罢?可惜我娘这头才去,那头就聘好了继室,再恩爱也没耽搁他一个又一个姬妾从小门抬进来!”
林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出来,又觉得似乎无从反驳,只得安静下来继续听林絮说。
“茹儿,咱们也在义父这府上住了将近一月了,平日里听丫环婆子们说舌,也听了不少闲话。他们总说义父年轻时怎么的高中探花,又怎么的千辛万苦的求娶到京中名门闺秀的太太,义父和太太刚成婚时又是怎么的琴瑟和鸣,夫妻相得,可现如今,你去看一看,这后院里的姬妾姨娘有多少?!这就还是夫妻情分浓厚到众人十来年来都不停赞叹的!看看太太如今的模样,也就知道太太年轻时候亦是如花美人,太太身后的贾家也是权高位重的,可义父还不是今儿朝东,明儿向西的,姬妾姨娘何曾断过?十余年下来再如花的美人还不是一样被当做过耳即忘的马棚风?”林絮说到这里,用个嘲讽意味浓厚的笑来做了结束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本就只是世间女子美好的期望罢了。可惜这世上,本来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就不多,就算是嫁了相对尊重正室不会宠妾灭妻的所谓‘正人君子’,后院里包管依旧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一大片呢。既如此,我何必把自己栽倒在这泥坑里?不嫁人,我还得个省心兼图个清静呢!”
林茹不由得静默了,挨着林絮再不说一句话,林絮看她恹恹的,这才惊觉自己图一时痛快,似乎把话说太狠了,于是勉强笑着扯开话题道:“当然,大姐姐这也不过是一家之言,说个大概罢了。我自己选的是适合自己的路,但茹儿自有适合茹儿的路走,还会是有合适茹儿的好儿郎在将来等着茹儿的,茹儿可别被大姐姐这番话给吓住了。来,咱们别在房里关着门说话了,出去刚那回廊里,我可看见茹儿新绣的帕子了,那花样儿可是新鲜,茹儿来教教大姐姐,大姐姐这些时候的女红也丢下了,再不收拾起来熟熟手,估计人家都得喊大姐姐是懒丫头了!”
林茹的思绪果然被林絮一个打岔就带偏了,收了泪和林絮讨论起绣花的新花样子来。林絮趁机开了房门,让小丫鬟们打水来,姐妹俩洗手洗脸,一同收拾后,又齐坐在回廊里和丫鬟们做针线活。
心不在焉的随着众人,有一针没一针的在绣布上扎着,林絮盯着院门附近那个种碗莲的大水缸神游天外,六七朵半开的碗莲错落有致的在大水缸上随风而动,婀婀娜娜的宛若一幅缩小版的荷塘风韵。林絮仿然间,觉得自己就是那碗莲,看似娉婷俏丽,清净出尘,其实也不过是他人眼中跳不出水缸那方寸之地的小玩物罢了……
或许天地是很大的,但作为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子,头顶的天空注定是狭小的,林絮对此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其实她今日对着贾敏用了剪发明志的决绝做法,取信贾敏固然是最重要的目的,但说深一层,又何曾不是她对未来对爱情不抱积极的希望所致?前生那种思想先进许多,一夫一妻是绝对主流的时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尚且得靠运气,而今成了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她的未来真是水中月,雾中花,着落在那都无法预测……
未来……林絮想到这两个字就下意识的咬了咬唇,罢了,不想了,她安慰自己,那还有好多年呢,先过好眼下才是真的!
“大姐姐,你这针又错了!”林茹凑过头来,指着帕子上某角落,接过林絮手里的针线,细细的拆掉错了的地方,且绣且说,一针一句的认认真真为她讲解。
林絮回过神来,唇角微翘,看着林茹那张认真的小脸,心中暗暗叹息,眼下这就是她的责任!父母既然已不在,长姐为母,为了这年幼的弟妹,就得将所有伤春悲秋的负面情绪都摒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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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林絮和贾敏深谈之后,林府后院里的气氛就逐渐的微妙起来。贾敏这个女主人不再故意借病借有事情诸如此类的理由冷淡处理林絮姐弟仨的请安问好,而林絮也带着林茹在贾敏的默许下迅速和大姑娘林黛玉熟络起来。
后院里的下人看着贾敏也随着林如海的态度,开始渐渐的接纳林谨,衣物饮食书皆开始关注,不仅亲自选了两个陪嫁来的老成嬷嬷去林谨的三省园里坐镇,还派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帮忙打理过一段时间,后院里的风向自然而然也开始往林絮所希望的方向变了。
林絮姐弟仨走在林府里,下人们的笑容里少了看热闹的意味;林谨上学书路上收到的也是日渐增多的小心谨慎了。而且姐弟仨自己的院子里那些分派来伺候的人,态度跟从前看得出的不同,慢慢的就多了几分真心的恭敬。
林如海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虽面上不说什么,但时常亲自带着林谨到上房,以及和贾敏这个正房太太一起用饭的次数明显是多了起来,偶尔还会抛弃一下他亲爱的书房回回上房过过夜。
林絮还曾坏心眼的估算过后院里那群姨娘们暗地里咬碎了多少帕子。尤其是每日早上跟贾敏请安时,只要林如海昨日跟贾敏一起用饭了或者留在上房里歇息了,那一群姨娘通房们的眼神儿都是红的绿的一片刀光剑影,煞是精彩。林絮就当看免费的猴戏了,看得高兴了,有时还私底下跟林茹吐吐槽;林茹呢,比黛玉就大了两个月,又是自小便做小伏低惯了的,恰恰合了黛玉不时发作一下的小性子,一个会哄人,一个就爱人哄,渐渐的就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林茹跟着林絮看戏自然也带上了黛玉。于是林絮和林茹看这等猴戏看多了,都觉着贾敏这个正房太太真心是不好当,心理上也更倾向于同情贾敏,倒是跟着黛玉一起,大多时间围在贾敏身边更加亲密起来了。
而贾敏看着黛玉自有了林絮和林茹相伴,小性子使得少了,心里自是舒坦了,身子也健壮了些。贾敏自知也年近不惑,林如海寻医问药多时也就是那个样儿,黛玉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林絮在黛玉身上花的各种心思,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带着黛玉教她管家之类事情时,便把林絮林茹也带上了。有时候就是人心换人心这么简单,时日久了,不仅林谨,连林絮,林茹也渐渐成了林家不可或缺的成员了。
不知不觉就是小半年过去了,林如海不知怎么和贾敏商议好的,悄悄儿特地派人回了一趟姑苏城找林家现任族长,将林谨的名字记上了族谱上林如海自己那一支,而且还是记在了贾敏名下,成了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林絮听到贾敏说出这个消息时,正和林茹,黛玉在贾敏的上房里闲坐。彼时,林茹和黛玉正带着丫头玩着林絮新近折腾出来哄她们玩的木头版本的跳棋,也没怎么留心贾敏说的这事情,听过也就水过鹅背,没半点在心里留个印迹。林絮却是不同,她清楚知道这当中贾敏绝对是为了黛玉做出了不少让步的,族谱上,林谨名下的“嫡长子”三字,绝不是贾敏话中那么轻描淡写的轻易能写下来的。
林絮当着林茹和黛玉的面上,也不好过多给贾敏表示谢意,只站起来恭敬的对着贾敏深深一福,低声道:“太太,请容絮儿大恩不言谢!絮儿其它话也自不必多说,太太且看就是!日后,絮儿只要是在黛玉妹妹身边一日,必定做到自己的承诺,尽絮儿全力,倾絮儿所有,保得黛玉妹妹的平安喜乐罢了!”
贾敏见林絮如此认真,一时间连眼角眉梢的疲惫都褪去两分,忙抬手让她起身,看着她半响,只拉着她的手,暗哑了几层声线喊了一句:“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