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宁看着手中的请帖,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距离那夜暗涛汹涌的家宴已经过了五天,他让四福打听袁韶清的事,他是重生没错,前一世却是置身事外,从来没想过需要注意朝政和人事。
没想到四福还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殷倣却送来请帖,约他明日去马场,想看看平王送的那匹小马驹。
这是想看马,还是别有他图?
殷玉宁把请帖翻了翻,应还是不应?
手腕上的碧珠无意中磕到桌沿,殷玉宁抬腕看看,珠子还是完好如初。
难得他找到这样一件礼物送来,就冲这份心意,应了也无妨。如果他想从自己身上打听什么消息,那可就要叫他失望了,他圣眷虽深,盛帝却有意无意地把他隔绝在政事外,毕竟他身上也有让盛帝也忌惮的筹码。
可笑盛帝以为他不知道,其实前一世他就知道为何盛帝对他好得过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告诉他那儿子,不过看那毒酒赐下来的利落,多半是不知道。
不知道前一世自己死后,那人的龙座可坐得安稳?
殷玉宁把请帖扔给四福,说应了。
四福虽然很好奇一向不喜欢外出见人的小王爷怎么突然转性了,他却觉得这是好事。
小王爷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面的流言传得有多离谱。明明小王爷是这么漂亮的人,硬被人说是丑陋不堪不敢见人。又说小王爷刻薄下人,没人敢到靖王府上工,其实小王爷人虽然冷些,从没有责骂过下人。而且整座靖王府才只有一个主子,真用不了那么多人服侍。
四福觉得自家的小王爷不但人长得漂亮,心肠也是最好的,就是不太爱露面,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造谣。
现在有王爷叔叔们带着,小王爷出去见见世面,不但能长见识,还可以给那些人看看小靖王的风采。
到了约定的前一晚,四福天已经把外出一切所需的东西都打点,又挖出被小王爷置之高阁的新衣,务必要把小王爷打扮的光鲜漂亮。小王爷才不过十四岁,总是穿玄衣,硬是把人穿老十岁,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四福笑眯眯地盘算好,他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十二岁,这么老气横秋的想法,真不愧是老管家的孙子。
次日清晨,殷玉宁没有在衣架上看见自己习惯的玄衣,而是一件鹅黄的长袍,他就觉得头疼。
“四福,这是什么?”
“回王爷,这是新衣。”
他知道是新衣,但是这鹅黄色算怎么回事?光是想到这种恐怖的颜色穿在自己身上,他宁可再喝一杯毒酒。
四福被小王爷嫌弃的表情弄得一头雾水。
“给我换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但是,我讨厌这种颜色。”
四福只好又换了一件天青色的。
殷玉宁眉头紧蹙。
这次是翠绿色。
殷玉宁按着发胀的脑门问:“难道家中没有一点正常的衣服么?”
“……”
最后四福万般委屈地伺候小王爷更衣,出门前对老管家私下抱怨了一番。
“为什么小王爷一定要穿得那么老气,外面那些人不知又要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四福很忧心,作为王府的未来管家,树立小王爷的正面形像是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老管家慈爱地模模孙子的头。
“福儿啊,外面的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你要分清谁才是你的主子。”
“主子是天,无论天是刮风还是下雨,我们都要接住。”
老管家意味深长地说:“主子喜欢,我们就喜欢;主子讨厌,我们也讨厌。”
四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王爷喜欢黑衣,我也要跟着穿吗?”
老管家愣怔了一下,恨不成器地敲了他脑袋一下。
“还在这啰嗦,别叫小王爷等你,快滚!”
四福吐吐舌,一路小跑出去。
^…………^
殷玉宁的马车到马场时,殷倣与殷佐已在场外休息的小亭上坐了一会,见他来了,齐齐站起来。
五月初的气温已经开始升高,有阳光的地方能晒出一层薄汗,阴凉有风的地方却还是能叫人打个哆嗦。这时节穿衣最难挑,多了热少了冷,单层的披风自然是首选。
殷玉宁一头乌发柔顺的披散在肩后,穿了一身暗红锦袍,袍角袖口用鲜红的绸线绣出火纹,走动间火纹隐现,披了一件红里的玄色披风漫步行来。
大庆国的男子未到弱冠都多以散发见人,即使及冠,也有不少人不爱束发戴冠,以长发披肩为美,他这样打扮是最寻常不过。只是他容貌出众气质过人,重色的衣着配着冷艳的容貌,似乎让春日都失色几分,连不好男色的殷佐也看得眼角一跳,暗忖自家侄子未免长得也太好。
重色的衣服容易显老,除了要显庄重的场合外,不要说年轻人,就是有点年纪的人都不爱穿,谁也不想平白老了几岁。也就是殷玉宁能压得住重色,今日这身暗红穿在他身上仍是令人惊艳,若是穿着鲜红,只怕是更为妖艳。殷倣想像了一下,心里顿时如猫爪般,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侄儿来晚了,请王叔恕罪。”
殷玉宁说着歉意的话,姿态一点也没有诚惶诚恐,换在别人身上叫嚣张,由他做来,只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美人果然是有任性的本钱。
殷倣呵呵一笑,道:“阿宁没有来迟,是叔叔们来早了,叙叙旧。”
此话不无开月兑之意,但是也是事实,殷玉宁是踏正时辰来的。殷倣起得早,在行馆中坐不住便提前出门,不想途中遇见五哥来看马,事出偶然,他也来不及传话给殷玉宁。
但是听在别人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袁韶清垂下眼,满心不屑,若不是看着小靖王颇得圣眷,这些王爷们又怎说得出这种自降身份的话。
殷玉宁的眼角余光扫到站在最后面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袁韶清,目光一闪,这人还真是卯足劲的凑上来啊。
“原来清风公子也来了。”殷玉宁看似不为意地说。
殷倣这时才想起跟着五哥一起来的小尾巴,解释说:“清风公子是你五王叔的客人,凑巧都碰在一起了。”
本来是他只是想和殷玉宁私下相处,多了个殷佐还能说是叔侄相聚,而且殷佐还是送了这个聚会理由的马驹,于情于理他都只能忍着。
但是这个硬跟上来的袁韶清算怎么回事?他就不相信大清晨的有人闲逛逛到了为皇室成员专设的马场。
你一不是宗室,二非姻亲,在场的三位王爷都比你身份高,阿宁来了你竟然不上前行礼,难道还要我们请你么?
他见过不少恃才傲物的人物,人家就算再张狂也做不来失礼的事,像这么个清高的人物,怕是他们这些王爷们也受不起。
殷倣这时看袁韶清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满心嫌弃,巴不得赶快把人弄走省得碍眼。
袁韶清到底是欠缺了接人待物的经验,这时上见行礼已是有怠慢之嫌,还不如干脆把清高装到底,利落告辞离去,在安王平王眼中也不会落下一个太差的印像,顶多就是觉得他是个不皆世事的书呆子。
他这时却意识到安王平王似有不满,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行礼,在场的都是人精,哪看不出他这看似恭敬的行礼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这下连殷佐都不高兴了。
本来他只是想来最后看看送人的马驹,这是他亲手接生的,感情自然不一样。送马就像把女儿嫁了人,多少有点舍不得。
半路碰上袁韶清,此人文章写得一团锦绣,样子又长得干净,他心中有点好感,便邀其随行,或许可以请他给马驹写篇文章以供自己怀念。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看着是个明白人,做出来的事怎么就像没脑子?
看在袁铭山的面子,殷佐没有‘请’袁韶清离开,就当他不在场。殷倣就更不用说了,要在他地盘上,袁韶清还不给被他削光了面子里子才怪。到底是天子脚下,不能做得太过,只是把袁韶清忽略个彻底。
殷佐命人牵来马驹,这匹棕红的马还不到半岁大,个头已经和寻常马一般高,看样子成年后会更高壮。不过现在还不能骑,殷倣准备的马鞍子只好搁下。
殷玉宁模模马驹刷得闪亮的鬃毛,马驹也好奇地顶顶他的手。
殷佐有些伤感地比划了一下,说:“它出生那天夜里,雷打得好响,别的马都惊了,只有雪花安安静静躺在地上,我还担心着,结果这孩子一下就出来了,刚落地时才这么点大。”
殷倣素知他这位五哥爱马,但听到他用这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口气说话,简直是啼笑皆非。他要是知道自己封地上有些穷山坳穷得连马都杀了吃,不知是怎样的表情,没准还要给马收尸立碑呢。
“阿宁啊,叔叔就把这孩子交给你了,你可以要好好待它,它喜欢吃苹果,别给它吃多,一两个尝尝就好,不然它吃多了不肯吃马草。黄豆鸡蛋可以多掺些,黄豆别太老……”
殷倣怕他继续叨唠下去,忙插话说:“放心了五哥,谁也不敢亏待了你家的马祖宗。看这天色不错,何不牵马出去跑跑?”
殷佐惆怅地模模马驹的耳朵,恍若未闻,对殷玉宁说:“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殷玉宁想起前一世平王最后死在疯马蹄下的结局,实在是有点讽刺。他沉吟片刻,说:“不若就叫‘飞霞’如何?”
殷倣真是怕他这位五哥为此纠结一天,当下果断拍板说:“‘飞霞’甚好,就叫这名字。你们再磨磨蹭蹭,这多好的天气都被浪费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殷佐从马驹身上扯下来,马场的人早已准备好马牵过来。
殷倣问了殷玉宁有没有学过骑马,虽然这是皇室弟子的必备课程,但是也有胡混过关的,上过课却仍不会骑的也不是没有。
殷玉宁的骑术绝对比教课的师傅还好些,前一世因他刻意低调避世,自然没有人知道。这一世虽然他有所改变,但也不愿宣扬得人尽皆知,只是含糊地表示学过一些。
殷倣不放心地亲自扶殷玉宁上马,平王觉得自己这七弟什么时候变得热心了,到没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三位王爷骑马走了,远远跟着一群侍卫,谁也没理袁韶清,他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人有些懵。
好在他还不是太过愚钝,知道要是这时不跟上去,恐怕以后都不必在王爷面前露面。不得已,袁韶清低下他清高的头颅,好声好气地向马场总管借马。
出乎他意料,总管没有为难他,花了片刻牵来一匹小母马,说这马温顺,跑得稳。
袁韶清感激地看了总管一眼,想着这世间还是有好人的,却不知总管心里也有一本小九九。
这还得多谢没被袁韶清少埋怨的爹,袁铭山。
两位王爷究竟不是常住在京,终要回封地。小靖王虽受皇上宠爱却没有实权也没有封地,聪明人都看出这宠爱有点猫腻。袁铭山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天天面圣,人家有门生有实权,比起两位不怎么被皇上待见的王爷,总管自然不敢把人得罪死。
那小母马的确是温顺跑得稳,但是也跑得慢,一般是给初学者、小孩和女眷骑的。就算袁韶清策马狂奔也追不上三位王爷,他们骑走的是安王亲自挑的千里良驹。
既借了马,袁韶清又不会在王爷跟前碍眼,两厢不得罪,总管打得一手好算盘。
却说袁韶清不知道自己被人阴了一把,犹自策马追赶。其实就算真的被他赶上,王爷身边的侍卫又不是瞎子傻子,断不会让这个不受王爷待见的人混到王爷跟前,败了王爷的兴致,倒霉的还是他们。
且说三位王爷结伴外出游玩,自有密报送到盛帝跟前。
陈公公窥着皇上的脸色,一时拿不准皇上这没表情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盛帝盯着那份密报差点把上面盯出个窟窿,良久才无声地叹了口气,叫陈公公把密报收起来。
“皇上,两位王爷愿意与小靖王爷亲近,也是可怜他从小没了爹娘。”
盛帝哼了一声,“陈栋,你收了多少银子这么为他们说话?”
盛帝的语气并无呵斥之意,陈公公却吓得匍在地上磕头求饶道:“老奴绝无二心,也没有私下受过两位王爷的银子。老奴多嘴,不该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陈公公噼噼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脸,嘴里还说:“叫你乱说话,说多错多,老奴知错了。”
他力道不轻,几下老脸就被扇红了。
盛帝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打得朕都头疼了。你下去吧。”
陈公公马上低头弯腰要退出去。
盛帝突然又说:“去把朕那匹‘追月’送到小靖王府上,还有那套乌金马具也一并带去。”
‘追月’是大丽马,通体雪白无杂色,乃容国先祖用本土马和西域马杂交出来的特产。
大丽马体高健壮,爆发力好,跑得快,能日行千里,被容人誉为马中之王。而大庆国的马体小耐跑,但是跑不快,多是用来拉车拖物。
大庆国眼馋容国马多年,不为别的,没有好马就不能被称为骑兵,没有骑兵就不能被称为军队。
可惜大丽马被容王室严格控制,有明令严禁贩卖赠送到他国,违者斩立决,连坐九族。大庆国与容国外交多年,几次救助赈灾都没能让容王室松口,可想而知盛帝的心情。
后来容国出现动乱,盛帝使了点手段,用整整一百车香料丝绸陶瓷、一位同父异母的公主和一个承诺换来六匹大丽马。五匹被拉去配种,留下一匹最得他喜欢,没想到竟然舍得送小靖王。那套乌金马具是盛帝特意命工匠为追月量身打造,自然亦非凡品。
陈公公领命去马厩,暗中推测皇上这该不会是妒忌了吧?又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皇上心中想什么,都不是他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