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祸 第五章

作者 : 夏鸦

马场附近的藏龙山被划为御用狩猎场,凶猛的大动物早被清理干净,放养了野兔子野鸡獐子梅花鹿羚羊之类的温顺之物,专供皇家狩猎。

殷倣用马鞭指着前方青翠的山头说:“这里头兔子又多又肥,待会王叔给你烤野味尝尝。”

藏龙山有五个山头,远看像龙脊从地上突出。殷倣少年时常爱在此处游玩,对藏龙山的地形了如指掌,哪个山头什么多,他比当年放养的人知道得还清楚。他特意挑了此处,想着殷玉宁是第一次出来游玩,总要找些容易的,把人的兴致勾起来,以后才有借口再约。

殷佐呵呵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爱逃学,有好几次都熏了一脸黑回来,太傅捉着就要打手心,七弟你说什么来着,士可杀不可辱。太傅气得胡子都翘起来,问你这怎么叫辱你了,你耍泼死活不肯伸手,说要打打**,**肉多不痛。”

殷倣脸皮厚,不在意地说:“都几百年前的旧事,亏五哥还记得,这是诚心在阿宁面前拆我台么?”

“那时你才那么点大,脾气倔得很,一转眼,哎,青山依旧,你我都老了。”

这话有点接不下去,再说下去就是扫兴。

殷倣从侍卫手中取来弓箭,不理殷佐,对殷玉宁说:“我们来比试比试如何,看谁的猎物多。”

殷玉宁眉梢一挑,接过弓箭,率先策马冲入林中。

殷倣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就跑先了,微一愣神吩咐身边的侍卫好好跟着小靖王,自己也分头行动。

所谓狩猎,当然不可能是让王爷一人冲进林中独自行动。侍卫们四周包抄,惊起林中动物往王爷那边赶,只要射中了,哪怕只是擦毛而过,侍卫会追在后面把猎物打昏带回来。

殷玉宁入了林中,葱翠的树木挡去不少阳光,若是有人在此设伏,可真是防不胜防。

他环顾了一圈,弓拉满盈,翎羽箭飞射出去,落入草丛中。

四福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拨开草丛,拧出一只肥大的野兔子。

“我们有兔子吃了!”

四福还是第一次跟来打猎,小孩子心性高兴得不得了,拿着野兔子稀罕地左看右看。

殷玉宁看了一下被一箭穿心的猎物,嘴角慢慢抿出一个弧度。

封印削弱后的征兆出现了,他的力气变大,才射了一箭,手中这弓已经有些受不住力。他甚至能感应到封印背后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躁动,极力想回归原体。他愉快地想,用不了多久了。

远处的侍卫仍在赶动物,这次看见有猎物从眼前跑过,殷玉宁只是做做样子拉弓,力道不够就算瞄准了也未必射得伤。

四福只捡了一只兔子,就再也没有捡到猎物,他有点伤心。不过瞧着小王爷的脸色,他又自我安慰,这是第一次来狩猎,有猎物就不错了。小王爷很厉害,第一次拉弓就射到一只兔子。像杨家的大公子,每次狩猎都是空手而归,还说自己不爱杀生。啧,你不爱杀生干嘛每次狩猎都赶着去?

一趟跑下来,殷佐那边数了有八只兔子、一头獐子、两只野鸡。殷倣的猎物最多,十只兔子、一只果子狸、一只穿山甲、一只灰毛狐狸、五只山鸡、一只刚成年的野猪,还有一窝鸟蛋。殷玉宁的猎物最可怜,两只兔子一只山鸡,除了一只兔子被穿心钉死外,其他两只被箭擦过也算,叫侍卫打昏了捉回来的。

殷倣怕小孩子脸上过不去,好意安慰说第一次狩猎有这样的成绩就不错了。

哪知殷玉宁根本不在意,在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是喜欢争强好胜而且还输不起,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少年郎。

殷佐看出他是真的不在意,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也做不来这份淡定。哪怕是装出来的,有这样的心计手段,难怪一直圣眷不衰。只是又想到这可能是因为靖王夫妇早逝,逼得这个孩子过于早熟,心中难免一阵唏嘘。

侍卫拿了猎物去水边清理,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王爷做,安王说是亲自烤野兔,那也就是烤的时候动动手而已。

野兔里外都抹了调味料,烤好时外表一片金黄,皮上的油嗞嗞细响,众人早被烤时飘出来的香味熏得满嘴口水。

殷倣拿出银刀子削了一条兔子腿,细心地划开肉,盛在银盘中递给殷玉宁。

殷佐侧目,这回算是看明白了,心中直嘀咕美色迷心。幸好这是自家侄子,再美再好也只能看着,不然他都想戳瞎自己的眼睛,七弟这副贱相哪像位王爷?

殷玉宁对口月复之欲并不偏重,他吃了几块兔肉就把银盘放下,四福吃了满嘴油,忙给他盛来清水洗手。

小王爷胃口向来如此,无论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几块就止。刚开始侍奉小王爷时四福也觉得这样的食量怎么可能养人,事实证明,小王爷健健康康长到现在,没病没痛,让御医们毫无用武之地。

听爷爷说这叫少吃惜福,他也试着吃少点,无奈架不住饿,如今他也是府中有名的小饭桶一个。

殷佐见状,忙说:“是不是不对胃口,我这还备了一品楼的点心。”

殷玉宁摆手拒绝,道:“侄儿就是这点饭量,让王叔见笑了。王叔慢用,侄儿去走走消食。”

殷倣正叫人把獐子架上来,没想到他说走就走,难不成自己提出这烧烤野味的主意是讨好讨错了地方?

“阿宁,我陪你一起走走。”

殷倣胡乱擦了两下手,疾步跟在侄子身后,留得殷佐一个人眼巴巴地看着火上的獐子,烤的人都跑了,难道要他自己动手?

侍卫忙走过,笑道:“王爷若不嫌小的手艺一般,小的先烤了这只獐子,放在火上都烧坏了。”

殷佐点头示意他动手。

这厢殷玉宁信步走在林中,附近的地方已经被侍卫清过场,不会走着走着突然蹦出个狐狸野猪的吓人。

殷倣搜肠刮肚地想和侄子说两句,无奈到底不熟悉,之前殷玉宁又简出深居,无从得知小靖王的喜恶。本想着小孩子都喜欢出来跑,狩猎是少年最喜欢的活动,大半日跑下来,他硬是没看出殷玉宁到底喜不喜欢。

走了两步,殷倣刚起了个音,咕噜噜的声音不合时地响起,在这空旷的林中似乎被扩大了无数倍,想叫人无视都不行。

殷玉宁回头看见殷倣一脸尴尬,忍不住一笑,道:“那头獐子烤起来真香,连这么远都闻到了,不若我们还是回去,免得五王叔吃撑了。”

殷倣被他笑得老脸微红,知道他这是好意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么个知情识趣的小东西,偏偏是自家的亲侄子。一时间心中无限惆怅,看着殷玉宁的目光隐隐带了几分不舍和惋惜。

他艰难地别开眼,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说:“獐子肉比兔子更香,可惜不是王叔亲手烤的。若你来朱安,王叔带你去山上猎狼猎狍子,比这小家子气的狩猎好玩多了。”

殷玉宁笑着应下,暗自疑惑刚才殷倣的目光怎么变了,自己看起来有这么招人可怜吗?

他们二人兜回去,獐子烤了半熟,殷倣把烤獐子的侍卫踢下去,自己亲自动手。

边吃边烤,即使殷玉宁不想吃了,还是给殷倣硬塞了几块獐子肉。

除了殷玉宁向来胃浅,四福人小吃得不多,两位王爷是成年人,胃口不用说,十八名侍卫干的是体力活,更是饭量惊人。三人的猎物看着多,其实剥了毛去了皮掏了内脏,那点肉没有多少。幸好侍卫带齐了野炊炉具还有米面糕点,虽然没能饱餐一顿,也有七八分饱。

这一行下来,天色已经快至傍晚,众人才尽兴地打道回府。

入城门时殷佐想起好像漏了什么,左右看看,七弟在此,侄儿在此,一干侍卫全在,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许久,城门外一匹枣红母马颠颠跑来,鞍上脸带倦色的少年拉住城门外的士兵问:“三位王爷可是回城了?”

士兵一眼看见他马鞍上的御用马场徽章,不敢怠慢忙说:“这位大人可是说平王爷、安王爷和小靖王?若是他们三位,一个时辰前已经进了城。”

“多谢相告。”

袁韶清窝了一肚子火,就他借马那会儿功夫,三位王爷就走远了。他以为他们会去西岭狩猎,那边多是鹿羊,皇家人最喜欢的出处,结果却扑了个空。他无法可想,便顺着山头寻过去。不想座下这匹马跑了两个时辰不到就累了,死活不肯再跑,他无法只好寻一处有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他没有自备水和食物,对着满山跑的野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只能望洋兴叹。这时就算有人给他猎一只野鸡,他也做不成食物,这位锦衣玉食养大的少爷,少了丫鬟连衣服都穿不好,还指望他懂野炊。

袁韶清又累又饿,凭着一股倔强终于找到了平王他们的营地。可惜安王担心小靖王那娇弱的身子吃不消,提早回去了,留下一堆灭了的火堆和埋在树下的烧烤残骸。空气中还残留着烤野味的香味,袁韶清饿了一天的肚子顿时咕咕怪叫,甘苦的嘴中拼命分泌唾液,心中把这笔帐记在殷玉宁头上,更恨他几分。

他进了城,见行人对他指指点点,顿时满身不自在。他平日爱干净,这一趟郊外跑得内衣都被汗湿透了,脸上不知吃了多少灰尘,蓬头垢面的哪还有一点清风公子的飘逸出尘。

袁韶清绕开闹市,走小胡同,从后门进了家。

梳洗一通用了碗面,感觉才像活过来。

这时袁铭山差人请他过去。

袁铭山今年三十有五,白面无须,穿着一身宝蓝锦袍,侧面看起来像个年轻书生。

“今日与平王一道,可玩得开心?”

袁韶清不敢说谎,但也不想说出实情,实情实在是太令人难堪了。

他支吾着答道:“平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袁铭山甚至没有问他细节,这让袁韶清十分气馁。父亲这种态度表明他并不赞同自己的行事,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安王半个月后就要返回封地,他何须这么急急地凑上前,还不是为了父亲,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他按捺着满腔烦躁,告辞离去。

踏出院门时,二姨娘正领着他不到五岁的庶弟去见袁铭山。

“柔姨娘,二弟。”

赵水柔拉着儿子对他行礼,笑说:“静儿刚刚做完功课,说要给老爷看。奴婢拗不过,幸好老爷爱惜静儿,不然奴婢也不敢随意打搅老爷。”

她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说了自己不敢,只是老爷爱惜幼子,全不是自己的缘故。

袁韶清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过去。

看着姨娘进了院子,庶弟蹦蹦跳跳地冲上台阶,嘴里连连嚷着‘爹’,父亲笑着弯腰抱起他,和姨娘一起进了屋。

袁韶清鼻尖一酸,别过头匆匆回自己的院子。

他记得以前父亲也是这样脸带溺爱地抱过他,世家出身的母亲总说这不合规矩,那不合规矩,母亲嘴里全是规矩规矩规矩。慢慢的,父亲也不再去母亲房中,外婆家安排了二姨娘,三姨娘……看着一房一房的姨娘照规矩抬进来,母亲又开始指桑骂槐地说父亲不守规矩。

母亲总说他爹负心,要他不要走父亲的老路子。父亲要他好好做学问,从科举晋身;母亲却想着如何在贵人面前露脸讨个前途。

但是贵人的路子哪有这么好走。

等他发现自己究竟选择了怎样一条捷径时,亦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路。

现在就算他想抽身,惹怒了皇上的下场他根本不敢想像;若是继续下去,万一安王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心,他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是安王阴沉的面孔,一时间是殷玉宁冷傲的面孔,一时间是皇上那番意味深长的谈话,一时间是母亲的抱怨,父亲的冷漠问话。

袁韶清脑中一片麻乱,只觉得所有人都在逼他,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他好!

突然间殷筌的面孔闪出,袁韶清失控的一拳捶在墙上。

如果能早点遇上三皇子……

^…………^

殷玉宁回了府,就看见马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院子里。

老管家笑着迎上前,说道:“小王爷,这是皇上钦赐的御马,名‘追月’,还有一套乌金马具。皇上一听说您去了马上,立刻送来了这些赏赐。”语气中不无与有荣焉的欢喜。

殷玉宁打量了两眼,淡淡地说:“改日我再去宫中谢恩。”

老管家见状,以为他是在外面玩得太累,忙叫人去伺候小王爷休息。

四福玩了一天,才是真正累得快睁不开眼了。幸好他平日伺候惯了,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出错。

殷玉宁梳洗过后,见四福站着打瞌睡,便叫他先去休息。

四福像梦游一般走出去,还没忘掩上门。

一轮玄月斜挂东天,撒下满地冷霜。

殷玉宁的头发还湿着,他五指插入发丝中往下一梳,水气月兑去,一头乌发干爽柔顺地散落在胸前。

前一世他不了解盛帝,这一世他还是不了解盛帝。

这位皇叔有着和女人一样诡异多变的心思,当他认为盛帝只是想控制自己时,那个人又会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好像又真的很关心自己。

听到他去马场,立刻就送来马。就像前一世,见他总是拿着书,就认为他喜欢书,送了他一库诗词传记游记野史。盛帝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总是一味自以为是的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送到他面前。

曾经有一度,后宫有儿子的妃嫔都认为盛帝有传位于他的意思,不约而同联合家族向盛帝施压,以王爷不能留京的理由,要盛帝把他送走。

那是盛帝在位三十八年中最腥风血雨的一年。

没有人想到雷霆震怒是怎样的可怕,盛帝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几百人,甚至用的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罪名,而是直接打上巫蛊诅咒皇族的罪名,罪证是这些人家中或女儿宫中搜出来的诅咒人偶,据说上面是盛帝和小靖王的名字以及随身之物。

后宫死了三人,打入冷宫十八人,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也受牵连,流放的流放,死的死,为奴的拉到东市拍卖。一时间沛京中多出一片空屋,街头也少了许多人,娼馆妓楼为了买官家小姐少爷一夜的人满为患。

若是认为得到帝王的宠爱就能呼风唤雨,那只限于当皇权还没有受到侵犯时。

帝王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容他人染指。

当后宫的女人和她们的家族势力膨胀到以为可以控制帝王时,这致命的一击足够叫人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盛帝对他的好,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这种强加于他身上的好,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没有高墙围住的天空,没有紧闭的门窗,没有时时提醒他这不能做那不能动的仆人。

即使被困在这个凡胎体内,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是谁。

他是重华殿主,他是自由的,不受约束,人人畏惧的月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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