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时的太阳晒在身上热辣辣的,稍微一动就会出汗。
殷倣与殷玉宁走在湖边,吹过湖面的风消了一些热气,扑在脸上十分舒适。
这时候用过午膳的人多半都回家小恬,行人极少。偶尔遇上,目光都像蜜蜂沾了蜜似的粘在殷玉宁脸上,殷倣黑了脸,护卫马上远远将人隔开,导致湖边百丈之内空了一片,几个登徒子仍厚着脸皮赖在边上不肯走。
殷玉宁一笑,若说他不在意,那肯定不是真话。曾经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他面前针对他的容貌大放厥词,如今那个家伙的头还插在长矛上,和曼珠莎华一起观赏冥界的美景。一想起那段日子,他的手都有点痒了。
他漫不经心地走在垂柳下,殷倣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没有听仔细,似乎是邀他去朱安游玩。
朱安这个地方的穷,全国有名,甚至有歌谣唱:萝城贪官像野草,年年割草年年生;朱安有匪多如螺,挖了一河又一河。
殷倣初到朱安时闹出不少事,御史趁机弹劾,先帝晚年虽然糊涂,在儿子的事上意外的十分坚持,说朱安这样的地方正需要一个强硬的手段整治。
那时殷玉宁还没有出世,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事,还得多谢四福的热心。
自从那次狩猎后,四福明显对安王很佩服,事后积极打听安王生平事迹。安王离京足有二十年,当年熟知其事的人已经不多,最记得的是先帝头一次为了这个不受宠的儿子龙庭震怒,狠狠地处罚了几名弹劾的御史,还牵扯出一批官员,闹到最后革职查办了将近百人。
四福听着很不解,既然不喜欢安王,才会把最贫瘠的封地赐给他,为什么又要为他处置百官?先帝到底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吧?相信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包括盛帝。
殷玉宁嘴角一勾,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对帝王来说,人可分为两种,有用,和无用。帝王最看重的不是合家安康,而是国土安稳。他或许不喜欢这个儿子,但他不会不喜欢能守住疆土的棋子。
大家都看着帝王喜欢谁宠谁就去攀附奉承,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计。帝王是永远不会让你猜到他心中最看重的是谁,即使是他选为太子的人,也未必是他真正喜欢的孩子。
可惜先帝一世为殷家江山图谋,临老反而挑花眼,选了四皇子继位。
殷玉宁随手拈起一根拂在肩上的柳枝,雪白的长指上粉红色的指甲泛着贝壳的光泽,指尖轻轻一搓,殷倣的目光也跟着一跳。
“……可惜挑花节过了,临平十里铺花也是十分壮观。七月还有夏祭,庆祝山神生日,临平外的山神庙前会有盛大的庙会,若是下个月启程,还是能赶得上。”
殷玉宁的视线转过来,殷倣讪讪地住口,他恼怒地发现自己说得太多,简直像个老太婆一样喋喋不休。不知阿宁会不会觉得他很烦?
少年清透的声音很缓慢地说:“我没有看过花灯会,也不曾去过城隍庙会,大家总担心人多拥挤会出事,我也极少出门。”
他刚丧母那段时间,季太后简直把他当琉璃珠供着,问寒问暖,就差没全天捧在手心中呵护。就是后来长大了,季太后对他还是像对个女乃女圭女圭般。要不是年龄不对,盛帝都以为其实侄子是母后早年遗失的儿子,自己才是捡来的。
前一世,殷玉宁受不了出入都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处处受礼仪规矩限制,又不能剜人眼睛阻断那些烦人的视线,索性躲在府中淡出世人的视线。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个闲人,还有机会喝下一杯御赐毒酒。
他并不是诉苦,只是告诉殷倣,他恐怕不能应他的邀请,有人会不高兴。
偏偏落在殷倣耳中,整个就是可怜的娃儿没爹没娘没人疼,连京城中寻常不过的节日都没参加过,整日被人拘着的滋味他最清楚不过。这个拘人的坏人,肯定是那小心眼的盛帝。
“阿宁不用担心,我和你十一叔去季太后那给你求个恩典。男孩子总要出去走走,增长见识,又不是养闺女怎能总是守在家中?”
对着殷倣疼惜的眼神,殷玉宁无语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七王叔除了前一世的痴情外,还有爱护侄儿的特质。
他直接越过盛帝向季太后要懿旨,这真的好吗?先不说盛帝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兄弟,更不愿意他们结党,就盛帝那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记恨一辈子的性子,殷倣这样做了,只怕那刀子下来得更狠。
殷玉宁真不知道自己重生一回,究竟是帮了他还是害他死得更快。
殷倣显然错估了他的顾虑,拍拍他的肩头说:“不用担心,王叔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走南闯北,还混进漕帮查过案呢。”
他还能说什么?殷玉宁嘴角弯起,“那便有劳王叔。”
“哪里哪里,都是自家人,客气就是见外了。”
看着如此和睦的情景,谁敢说皇家无亲情。
侍卫毛骨悚然地看着自家王爷温和慈蔼的笑容,这还是他们那个阴沉暴戾的王爷?其实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吧?简直是……不忍直视……
^…………^
在湖边小舫上用了晚膳,殷倣满心欢喜送殷玉宁回府后,便盘算起如何向季太后要个恩典。
他自小便知道帝位轮不到自己,冷眼看着兄弟几人为那个位置争了半世,早就把各人的底细模得清楚,虽然最后是盛帝胜出有点出乎意料。看了盛帝在位上十几年的政绩,不好不坏,就是换顺王上去坐,也不会比盛帝差,实在不明白先帝到底看重他什么。
盛帝的生母能坐上太后的位置,那才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据说先帝微服巡游时遇上天气突变,当地人怕生,谁也不敢收留外地人。季老爷是个落魄举人,可怜他们形容落魄,便收留了先帝一晚。外面暴雨倾盆,屋子虽小却也是温馨,再加上良家碧玉的小意奉承,先帝当晚就收了她。后来如何表明身份,季太后由一个穷家女变成季采女,破落户中飞出金凤凰,简直像唱戏般。
可惜这只金凤凰入宫后便如石沉海底,初时激起的那几片浪花在看见季采女真人后都消弭无形。
也许在外面这良家碧玉还算是个美人,但是能进后宫的哪个不是美人。美艳冷丽、温柔傲气、才识过人、歌舞倾城,只要帝王想要,下面自然有人会送上来,就是随便指一个宫女都有着和季采女不相上下的美貌。帝王的新鲜劲一过,转头连季采女是谁都想不起来。
季采女却是十分好运,那夜初次侍寝受孕,生下四皇子后晋为季才人,本以为她就停在此处,不想几年后先帝一时心血来潮又宠幸了季才人。用安王的话说,就是尝遍了鲜花烈火,又想起这个良家碧玉。结果季才人好运通天,又是一夜成孕,生下十皇子,晋为季修仪。
季修义有两个皇子傍身,容貌实在不出众,性子柔弱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再加上她几乎一年难得一次的翻牌,后宫中纵使妒忌她好运气的大有人在,但真正找她麻烦的没几个。
季修义战战兢兢熬到了先帝驾崩,转身成了太后。
这样一个女人,殷倣自信还是有把握说服的。
两天后,季太后在宫中逗猫,听得安王殷倣求见,抱着猫的手一松,一脸茫然。猫儿不满地喵了一声,窜上窗台跑了。
当年她还是一名品级低下的九嫔时,除了自家儿子,没接待过先帝的其他皇子皇女。
她可记得那些皇子皇女眼高于顶,根本看不起她。她没有一个强大的娘家,就算想硬气也硬不起来,导致每每看见这些皇子皇女,她有多远躲多远,自卑的心态已是根深蒂固。哪怕是她后来成了太后,对这些王爷们还是存着避之不及的心态。
这位安王突然来访,她心里有点打鼓。
她接见这些王爷的次数单手可数,除去儿子登基时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受过王爷们的礼,就是那日的家宴。
家宴中仗着人多,儿子媳妇都在身边,她还能装出一点太后的气度,要是自己一个人应付,她实在是底气不足。
身边的大宫女见她还在一脸纠结要不要见安王,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季太后脸色缓下来,松了口气说:“还是绣珠想得仔细,皇上这会子还在御书房议事吧?去知会一声,哀家瞧这安王也不是个什么不安分的人,哀家就见他一见。”若儿子觉得不妥,自然会来给她压阵。
安王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后才姗姗行来。
“儿臣恭候太后圣安。”
“安王免礼。”
身边有一堆宫人陪着,季太后定定心坐下来,看着殷倣恭敬拘谨的样子,倒是让她寻出往日的记忆。
几位皇子中,殷倣是最特别的,在她印像中是一个总是低着头的孩子,站在一群高傲的皇子中,显得特别死气沉沉,一点也不像他的母妃。
殷倣的母妃胡美人生得极为娇艳,她有幸目睹其真容,那真是一位长得比花娇的女子。先帝有一段时间翻她的牌子翻得最多,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红。
殷倣哇哇落地时,按她的想法就是母凭子贵,没想到胡美人连赏赐都没得,还是维持原级。偶尔听得宫女私语才知道都是宠爱惹的祸。
胡美人出身低下,原是个掌灯宫女,勾引了喝醉的先帝才换来的出身。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父兄成了皇亲便昏了头,为父的一口气纳了七名小妾,硬生生把老妻气死;为兄的仗着妹妹的名头霸占别人的田产,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结果这皇亲结了一年多点,就被告了御状,胡家一夜抄家,父兄流放千里,原本胡美人生下皇子有功要晋一品三级的旨意也被撤了。
殷倣五岁时,这位娇艳的女子无声无息死在后宫。先帝把殷倣记名在不受宠的妃子名下,就不曾过问。有几次她看见七皇子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被其他皇子欺负,他那记名的娘都没出来护儿,她就不断告诫自己,没娘的孩子没人疼,为了儿子,她更要好好保护自己活下去。
或许是回忆勾起的心酸,太后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连带看着殷倣的视线也染上小许柔和。
“不知安王此次进宫,可是有什么事要哀家做主?”
季太后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理。
殷倣恭敬地答道:“太后,儿臣想为侄儿求个恩典。”
侄儿?季太后脑中溜过一串名字,不算萧王平王燕王那些孩子,她的亲孙子就有六个,这说的是哪个侄儿,还需要求恩典?这她可不能随便答应,这么想着,脸色也慎重很多。
“哦,你且说来看看,若哀家觉得合适,只要不沾国家大事,赐个恩典还是可以的。”
在宫中沉浸多年,季太后也学会说话留三分余地,又暗示他‘大事’找自己没用。
殷倣似没听出她弦外之音,垂下眼,用更为恭敬的声音说:“是这样的,像小靖王这般大年纪的皇子皇孙,都应该安排出外走动走动,增长见识。靖王夫妇仙逝,小靖王自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这事只能请太后拿个主意。”
季太后颇为意外他要的恩典竟然是这件事,自己喜欢的孙儿有人疼,她自然是万分高兴,随口就说:“哀家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茬。按祖制确是如此,你不说哀家都忘了,阿宁这孩子也是的,自己想出去玩儿不好意思说,还指示叔叔来讨恩典。这事哀家做主——”
她话未说完,一道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做什么主啊?”话音方落,穿着一身明黄锦袍的盛帝风风火火走进来。
太后看着儿子神色不对,忙说:“你们都杵在这做什么,赶快给皇上送来热巾热茶。这外面风还凉着,你们这些人真是会伺候人,皇上连件披风都没有就跑出来了,龙体有微第一件事就是杖责你们这些狗奴才!”
她前面是骂自己宫女,后面是骂皇上身后颤颤跟着的一群人。陈公公暗抹了一把冷汗,他先一个跪下去求饶,后面的哪个敢站着,连侍卫都跪下了请太后责备。
盛帝原先积的一肚子火气在一片求饶声中消了些,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冷哼一声在太后身边坐下。
用宫女送上热毛巾擦擦手,盛帝啜了一口芳香满口的热茶,这才冷脸看向一直低头站着的殷倣。
“朕的好弟弟们,要是先帝还在的,不给你们气死两次!”
殷倣不亢不卑地拱手弯腰问道:“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请皇上明示。”
盛帝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又上来了。
“你明知道十一弟的性子爱玩,还怂恿他去玩那个什么杜园的戏子,今日竟然在百官面前要朕封个‘洛水神’。颐正殿是个什么地方,岂可容他如此儿戏?!”
没等盛帝骂完,季太后倒是先火大地一拍桌子,茶杯呯喨响个脆,宫人吓得低头弯腰一溜跪下,盛帝从来没见过他娘发火,一时间也愣在原地。
季太后指着殷倣骂:“哀家差点儿叫你糊弄了。阿宁是个好孩子,向来乖顺,怎么会突然想外出游玩?还要你来求?敢情你是想带坏哀家的孙子,和你那十一弟都不是好人!滚,哀家不想再看见你,以后无事除非奉召不可随意来京!”
季太后骂完,心脏呯呯乱跳。她极少发火骂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她担心方才儿子听到自己胡乱给人恩典,一会要说她不是。她只好祸水东引,本来这事也是安王先挑起的,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盛帝有些意外地看着殷倣,他原以为是殷倬请他来向太后求情的,不想竟然是为了小靖王。盛帝的目光一沉,绷紧着脸没说话。
殷倣暗叹一声,深深弯腰行礼,慢慢退出去。
本来他也是无奉召不可擅自离开封地,这次来沛京,还是盛帝下的旨意,否则他也不想来。朱安虽然穷,究竟是自己的地方,天高皇帝远,他活得舒服何苦来沛京讨罪受?就只有盛帝母子以为自己非得巴住他们的腿添脚,他可半点不稀罕。
倒是不知怎么对阿宁说,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一下泡了汤,起因还是因为他那十一王叔。
殷倣在侍卫押送下出了宫门,明明是下午阳光正是明媚之时,他却觉得一身寒意。?
想来盛帝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要他立刻返回封地。
殷倣心中不禁怨起十一弟,哪个时候不好求,非得选今天,就是等他求了恩典,最好是等阿宁跟他走后再提也成。
他心情不好地上了轿子,墙角下两道如蛇的黑影也尾随他的脚步一下窜入轿子,融入他的影子。
殷倣直接去了殷倬的行馆,外面站着一排御林军,领头的见了他倒没有造次,客客气气地让他进去。
殷倬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坐在客厅,桌上的茶杯还没撤下去,看来刚刚才来过一批人。
他见着殷倣,没好气地说:“你也是来骂我的,行了,省着点口水,我听了一个正午,可没茶水招待你。”
殷倣之前一路烦躁埋怨,瞧他这副模样反而说不出满月复的牢骚。
“哎,我说十一,你怎么就当众提出这种事?你明知道那位好面子,又是个正人君子的作风,最看不惯玩伶人逛娼楼的行径,你还和他对着干。”
殷倬万般委屈地辩解:“我本想着偷偷模模上折子,哪想到在殿上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的就提出来。当时我就知道不好,可是那么多人看着,我想说是玩笑,劈头就被御史骂个狗血喷头,只差没把父皇从地下挖出来教训我。”
他想着也晦气,自己像是那么冲动无脑的人么?
殷倣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真想抽他一个后脑勺。
“你是有脑,脑子都用在玩伶人上。那个杜锦有什么好的,你犯得着为了一个伶人招这么大的麻烦?你可曾想过,他在先帝临终前保证不会动我们这些兄弟,若他想动我们身边的人,并不违背他的誓言。人,你玩玩就算了,千万不可上心。平白送了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中,你可真是出息了。”
“那、那怎么办?不如我把杜锦带回封地,反正我府中没妻妾,不怕有人欺负他。”
殷倣这时杀人的心都有了,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念念不忘把人带走,冷道:“只怕你把他带到府中,一道圣旨下来,也就是一杯毒酒一条白绫的事。”
室内一阵寂静。
良久,殷倬苦笑道:“看我们这些做王爷的,别人瞧着风光,其实也是个朝不保夕的活。若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真不知道我还要这身黄皮子做什么。”
殷倣沉声问:“你可是想好了?”
殷倬点头。
殷倣无言了片刻,哼了一声,“你想好了,那你有没有问过杜锦的意思?人家愿意跟你走?他可知道你一意孤行的后果?”
殷倬一愣,他只想着要怎么怎么对杜锦好,但是人家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情义?
殷倣又哼了一声,“我言尽至此,你好自为之。”
他拂袖离开,殷倬整个人像魔怔了般,一直坐在原位没有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