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容纳四人的白玉池中,殷倣闭目靠着池壁,白色的水气飘飘渺渺漫佈整个空间。
面颊隐隐发红,胸前的水波轻轻动荡,依稀看见水下的手不断动作。
良久,他发出一声低沉的申吟,双眼睁开,嘴角拉出一抹苦笑。
到底不是自家的地盘,什么都不能尽兴。
沛京里不乏小倌馆,比起他家后院养的那些孩子还不差。只是再怎么好,又怎么好得过那双碧眼的主人。
光是想像一下他衣下的风光,殷倣就浑身燥热,鼻子发痒。
看着眼馋偏偏又不能碰,还不如别看,省得自己脑袋一发热,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殷倣落寞地出了浴池,披了件单衣,赤脚走回寝室。
他没有注意到在角落的阴暗处,有些东西像蛇一样游走,跟着他一起进了屋里。
侍卫知道他心情不好,说话都不敢大声,原本还想问要不要人侍寝的话也咽回去。王府后院的公子们没有跟来,若要人侍寝的话,这京城中多的是可供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那些教过的孩子只会比朱安收来的那些公子们好,不会差。
王爷虽然好男色却不是重欲之人,一月里需要侍寝的次数单手可以数出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特别暴躁,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侍卫自然不会在这时上前讨罚。
殷倣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干脆盘算起封地上的事,哪条村子已经好几月没交税,哪条村子的人又开始不安分,这里需要钱,那里需要钱,自己还能再拨多少,碎碎的杂物能把人折腾疯。
先帝赐给他的封地叫朱安,地方和名字中的这个‘安’字完全是两回事。
朱安穷山穷水,遍地都是炸不完的岩石,一块耕地里有三分是石,更别提牧业渔业,人都没得吃,哪喂得起牲口,那鱼苗一下,马上就被人捞了回家晒鱼干。
朱安人也是最不安分的,收成好时是农人,收成不好时便是出来抢的土匪,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安王初进朱安时,那些饿疯穷疯了的村民还想抢他的军队。
开始的时候他强行镇压,杀了几村的刁民以儆效尤,不过收效甚微。朱安的税收要靠这些刁民缴,地要这些刁民种,人都杀了,他还当个屁王。
强硬不行,他来软的,请了几位学政宣扬忠君报国的儒学,人是在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也没准。
这么扑腾了几年,倒是叫他模出点门道,想出了个化军为农,以农养兵的法子。把村子里的壮男都编进军队,农时下地,剿匪时成兵,有饷银养着。如今朱安大部分地方都安定了,就是一些穷山坳里的村子还在搞那套匪农的玩意。那些地势多是难攻易守,为了几个刁民折进去一两千兵,他穷,耗不起,只好放任这些刁民不管了。
这次进京,他原是想求盛帝一个恩典,借他点银子或者直接给军备也好。不过这几天他一直被凉着,户部给他打太极,工部一问三不知,他算是知道盛帝的态度,这人还记着当年争位的仇,不打算叫他们这些兄弟好过呢。
殷倣东想西想,终于在月过中天时睡着了。
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也一丝一缕地飘上床,聚集在他胸口的位置,慢慢消失不见。
殷倣似无所觉,睡得迷迷糊糊之间,一阵喧闹把他吵醒。殷倬推开他的侍卫闯进来,拉着衣服往他身上套。
殷倣莫名其妙地扫开他的手,皱眉道:“十一弟这是何意?”就算是同胞亲兄弟也没有闯对方寝室的道理,更何况他们还是隔了一个娘。
殷倬瞪大眼说:“你忘了今日要和我一起去看玲珑园的戏?杜锦今日有戏,不可错过。”
他见七哥仍是一副不知道你这说什么的样子,急忙指手画脚把那天家宴上说约好的话搬出来。
殷倣哪想到他随口敷衍的话被当了真,他若还是推托不想去,非得给这弟弟胡搅蛮缠到脑仁疼不可。
“行行行,可否请十一弟先出去,让为兄换件衣服再说?”
殷倬满心不高兴地嘟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日做了什么,带着自家漂亮侄子上山幽会,叫了五哥没叫我,我可比五哥会玩,和你也亲,你这是什么眼光。”
殷倣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这件事,嘴角的无奈便苦笑。
“下次七哥也请你去狩猎如何?”
“免了,我还不高兴漫山遍野的跑,弄脏了衣服多难堪……”
殷倬嘀嘀咕咕地被侍卫劝出去,安王总算松了口气。
换了衣服,殷倣只来得及喝口茶漱口,便叫迫不及待的殷倬拉出去。
王爷的行馆依着宫墙,要去听戏必得经过闹市。
殷倬以前就是个坐不住的主,沛京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全都了如指掌,虽然多年不曾进京,沛京的街道没有太大变动,他溜达了两天就模个清楚。
经过东市时,殷倬叫停轿,打开帘子对殷倣说:“咱家侄子就住这后面,不如拉上他一起去听戏?”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模把眼泪,“可怜他从小没爹娘疼,四哥又是个严肃人,整日拘他在家,这不把孩子闷坏了么。”
殷倣一时无语,经过昨晚浴池那一出,他现在根本不敢去见那漂亮的小东西,十一弟这是要闹哪样?
殷倬见他皱眉,以为他的心思被戳破不好意思,挤眉弄眼地说:“弟弟这是给五哥制造机会,过几天你就要回穷山沟,就算只能看不能吃,多看看也好,以后就没这机会了。”
他的意思是说少年这时的体态最好,长大点就不好看了,七哥不见得会喜欢。
这番话到了殷倣耳中却变了个味。
殷倣一想到以后这孩子可能会被盛帝赐婚,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怎么想怎么觉得那还没见影子的小靖王妃面目可憎。
没有女人配得起那漂亮的小东西,殷倣垂下眼帘,掩去突如其来的烦躁。
“就这样说定了,我们先去靖王府。”
殷倬想自己这般为哥哥著想,真乃当世兄弟情深的典范。他踢踢轿门,吩咐改道。
^…………^
殷倬登门时,殷玉宁正半阖眼靠在贵妃椅上,阳光透过女敕绿的紫藤叶子洒在身上,暖洋洋得不想动。
四福认得安王,那天狩猎他猎物最多,又最照顾小王爷,见着他上门,乐呵呵地带他到院子去见小王爷。
总算他还记得没有通报不能进去,隔着门大声说:“王爷,安王爷与顺王爷来访。”
他推开虚掩的门,绿荫下的少年缓缓坐起来。
一头柔顺的乌发倾泻胸前,脸上还残留着阳光的暖意,殷玉宁神情柔和,与他平日以冷傲示人的风采尽不相同。
殷倣走在最前面,只觉满园春色都不及少年看过来的一个眼神,满心满眼只有施施行来的殷玉宁。
“七王叔、十一王叔安好。”
“不用多礼。”
殷倣虚扶一把,其实他更想伸手拉,说不定还能碰上那白玉似的小手。当然,他也就敢想想而已,这可是自己的亲侄子啊。
殷玉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暗暗吃惊,怎么才两天不见,殷倣身上竟然缠了好几只瘴鬼。
人的执念太过强烈时容易招鬼,身上挂了一两只小鬼不出奇,但是五六只就太过了。鬼会吸食生气,当鬼气重生气弱时,肉身锁不住魂魄,很容易被摄魂。
这几只瘴鬼死死咬住殷倣的肩膀、手臂和腿,生气不断从被咬处溢出,却没有被小鬼吸食。现在的殷倣像是一个会走的肉包子,极易招惹一些邪物。
按理说,帝王之子的龙气只是比真龙天子弱些,有龙气护体,一般邪魔妖怪难以近身,殷倣身上却被瘴鬼缠上。话说,殷倣身上的龙气几乎淡薄得难以察觉,竟然是连瘴鬼都压制不住了么?
犹自稀奇间,听得殷倬自顾自说:“玲珑园的杜锦今日上台唱戏,他可是京中第一的伶人,轻易不出台,王叔今日可有耳福了。阿宁也来听听,包准你喜欢。”
殷倣静静得没有插话,目光却忍不住几次瞟向殷玉宁。
殷玉宁并不爱听戏,完全可以找个理由不去,瞧着殷倣的眼神,觉得他是希望自己去的。不知怎么的心中一动,‘也好’二字就月兑口而出,微愣之下觉得自己实在不该答应。但是话已出口,他不是善变之人,当下只好请他们稍等,他要更衣。
听到殷玉宁应允,殷倣的心都雀跃起来。
殷倬给他使了个眼色,乐呵呵地自己先行一步到轿里等。兄弟做到这种地步,就是到了地下见先帝,他也可以说问心无愧。
殷玉宁进屋前回头看了一眼,见殷倣站在他方才躺卧的贵妃椅前,打量四周景色。他微微蹙眉,转身入屋。
四福乐得小王爷经常外出,一个正是爱玩的年龄总是窝在家中,迟早窝出病来。他拿了几套浅色的衣服,都被小王爷否决了,最后还是穿上玄色长袍。四福有些遗憾,还是高高兴兴地随小王爷出门。
殷玉宁换了衣出来,依旧是那日让他心动的冷傲少年,殷倣凝望他,一时失神,直到殷玉宁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王叔’,他才捧着躁动的心回过神来。
“请。”
殷倣做了个手势请殷玉宁先行,自己跟在少年身后走出去。少年只到他胸口,乌亮的发丝在阳光下泛出金光,因为靠得近,鼻息间似乎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雅香。
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少年拥入怀中。
殷倣的眼色变得深沉。
殷玉宁感到肩头轻轻一触,回头看去,殷倣随意地说:“叶子落在上面了。”
“谢谢。”
殷玉宁淡淡道谢,扫了一眼四周新长成的女敕叶,这个时节有落叶?
玲珑园是最近一两年才红起来的戏班,当家的两个台柱是杜锦和雨生,杜锦饰女,雨生饰男。女角对唱腔要求更为细腻绚丽,身姿也有特别的限制,杜锦能在沛京唱红,除了唱腔无人能及外,他演的女角更是妖艳清丽信手沾来,变化多姿,深受戏迷追捧。
三位王爷从靖王府出发到玲珑园时,戏已开场。
作为王爷自然有相应的待遇,园主亲自迎他们去了二楼的雅座,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品楼的小吃点心,茶水清酒一应俱全。
舞台上雨生的戏刚刚过,龙套上来换场,下一幕便是杜锦的望夫归。
这出戏讲的是雨生在战场上拼搏,杜锦饰演的月娘在家中盼望丈夫早日归来。没有男人在家的日子很苦,家婆是个药罐子,新妇年轻貌美惹来村中无赖觊觎,杜锦一边与无赖周旋,一边要操持家务。这一段讲的是月娘去城中买药,碰上富家公子调戏。
杜锦的声音充满哀怨,怨自己命苦,怨老天不公,怨自己的丈夫执意从军,把整个家扔给才结婚三日的新妇。男人只顾着自己一时快意,哪知道女人操持一个家的辛苦。
老实说,这剧本其实写得不怎样,整出戏就围绕在新妇如何美貌如何招蜂引蝶上,胜在杜锦的唱腔和雨生的武打出彩,弥补了空泛的内容。
殷玉宁在观世镜中早已看遍世间百态,这种戏码看多一次都觉得腻味。他听过便算了,不像殷倬如痴如醉地还跟着哼调,忘情之处还拍桌喝彩,震得一桌杯杯碟碟乱跳。
听了片刻,正寻思找个借口离开,扫了一眼殷倣,却见他定定地看着舞台,其实是两眼放空,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殷玉宁脸色一冷,藏在袖子中的手飞快画了一个简单的驱散符,直接按在他手腕上,他身上的小鬼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化为青烟消散无形。当然,在场谁也看不见这个场面,也听不见那刺耳的惨叫。
殷倣被杜锦那缠绵的声音勾起满月复心思,神不守舍之际,突然手腕上一暖,等到自己反应过来,正好看着五只白玉长指离开,暗暗懊恼。
“阿宁,怎么了?”殷倣见少年没有看舞台而是自己,心情大好,问道:“不喜欢听戏么?其实王叔也不喜欢。今日天气晴丽,不若到湖边走走?”
“怕十一王叔会不高兴。”
殷玉宁说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墙角暗处涌起的黑雾,那团蠢蠢欲动的东西一顿,又缩回去。
“无碍,他听上瘾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管不顾,叫侍卫留话给他便是。”
殷倣很安心地撇下弟弟,拉着殷玉宁出去。
园主因来了两座大佛,颤颤兢兢地守在楼下,生恐怠慢了贵人。不想戏才唱了三分之一,安王就和那漂亮得不像人的少年走下来,他忙点头哈腰地迎上。
“王爷,可是有不妥之处,小民立刻就改。”
殷倣懒得和他啰嗦,径自走了。
身后的侍卫拦住园主,拿出一张银票塞给他,“王爷出去透透气,不用多事。这是王爷赏你的。”
园主捧着银票,眼睁睁地目送他们大摇大摆出了门。
雨生换了衣服出来,本是要去给贵人敬茶,恰巧看见这一幕。
“爹,安王爷不喜我们的表演么?”
“不是不是。”园主打开银票一看,呵,一百两,包三天园子也不过这个数。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银票,喜滋滋地去招呼其他官爷富商。
雨生听了,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想到那伴在安王身边的少年好似比自家的师弟还要出色,原是忐忑不安的心也就落下了。
他平日最担心的两件事,一是贵人不喜欢他们的表演,他们就算唱得好,戏迷也不敢公开和贵人作对来捧他们的场;二是贵人看上师弟。
伶人的地位如同娼妓,杜锦生得好,以前未成名时常有人点名要他陪席,也幸得这些人全是戏迷,动手动脚是难免,到没有做出什么龌龊事。后来他们名气渐大,来请杜锦的人自持身份抑或重名声,杜锦又懂得周旋,才保住了清白。
只是这些人的身份再高,能高得过王爷?
前些日子听得王爷要来看戏,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倒是杜锦淡淡地说:“该来得总会来,怕有什么用。”
杜锦自己看得开,既然是吃这口饭,再清高再矜持又有什么用。若碰上个惜花怜才的人也就罢了,碰上个不讲理又权高位重的人,他一个小小伶人,又如何护得了清白。最怕是清白不保,还把整个戏班都连累了,得不偿失。
雨生到后台对杜锦说了方才所见,杜锦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气:“总是有个好命的。”
换了一套行头,杜锦抿出一抹羞涩又略带愁容的笑容,姗姗挑帘莲步踏出。
“莺花尤怕春光老,月娘更怕岁月无情蹉跎老,心忧忧,泪沾衣,日日挑帘盼君归……”
殷倬忍不住喝个彩,喝得早了些,声音大了些,楼下的戏迷都有点侧目。不过他们都知道在楼上的多半是自己惹不起的贵人,不敢再望,顶多窝在心里嘀咕。
杜锦瞥了一眼楼上的雅座,从下面看上去,隔了一层轻纱,他只看见一个金头冠随着拍子摇晃。
这位王爷倒是个有趣的,不知是安王爷,还是顺王爷。都说顺王爷是个戏迷,想来应该是顺王爷。
杜锦妖姣地转了半身,收起心思,拈指凝眸,专心致志地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