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历了平静而忙碌的一天,整个临平被夜幕笼罩,万家灯火初上,徐静方辞了同僚相邀去游夜市,早早回家。这几日带着袁韶清四处‘体察民情’,他劳心劳力,匆匆用过晚膳,简单梳洗一番便带着一脸倦色爬上床。
他刚刚盖好被子阖上眼,突然感觉一股冷风吹来,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吓得他立刻用毯子卷住自己,缩到床角。
“这位壮士,小人家徒四壁,无长物可献给壮士。小人长相普通,身材粗糙,怕也不合壮士的口味。壮士不如移驾隔壁,绝对包君满意。“
他隔壁是袁韶清的住处,这几日他和袁学政套个近乎,已经知道袁学政不但貌美如花,还家底丰厚,打劫他不亏啊。
谁料黑影没有走,反而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徐静方心头突突乱跳,下意识地打量自己这其貌不扬毫无美感的身体。不会吧,世道已经乱到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安全了?
漆黑的房间中亮起一点星火,黑影的脸暴露在火光下,赫然是满脸疲态的殷倣。
“呃……呵呵,原来是王爷,呵呵……”
徐静方一点都没有露出认错人的尴尬,反而放心地放下毯子。王爷府内那几位公子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王爷看上谁也不会是他。
“你最近很闲。”殷倣不是询问而是很肯定地说。
“还好还好。”徐静方有些遗憾地说:“这次那位派来的人不是太女敕就是太笨,跟这么简单的人打交道,实在是太浪费我的人才了。我要求加工钱。”
徐静方此刻哪还有白天站在袁韶清面前那副老实样子,他分明就是只从里黑到外的狐狸。
“你吃双份月饷还要再加,只怕陈德他们都想杀了你。”
陈德是殷倣的贴身侍卫之首,平素和徐静方最为不对付,他们一文一武,都是殷倣倚重之人。这两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平日小打小闹不伤同袍之谊,殷倣也懒得去管。
徐静方两眼一翻,“啧,一群莽夫,不提也罢。”
殷倣不和他废话,直接问:“京城可有来信?”
一回临平就碰上太平县的匪民下山抢东西,把县令困在衙门中八天,求救不得,还是一位路过的商人想办法把消息传回来。朱安在他治下已经十几年没出过这样的事,殷倣大怒之下亲自带兵去围剿,京城联络的信就直接转给徐静方负责。
徐静方掏掏耳朵,“京城的信,有啊,好几封呢。盛帝今年要给太后庆寿,打算给金龙寺的佛像重镀金身,整整要一千两黄金,外加宝石如意珍珠,还要重做金丝袈裟,没个百来万都不成事。也不知道盛帝哪里来的钱,该不会是从国库里借出来的吧?去年国库才进了一千万两多点的银子,光是赈灾和修河道就去了几百万,啧,这笔账有的算。”
殷倣眉梢一挑,脸上有点不耐烦。
徐静方又说:“三位皇子动作不小呢,一个到处推荐人,一个到处买人心,一个好学到处访名师。若是王爷不打算自立为王的话,三皇子倒是可以拉拢,至少助他登上皇位,他不会像其他两名兄弟般过河拆桥。”
殷倣眉头微蹙。其实他在朱安已经可以算是自立为王,除了还是挂着大庆的国号,用的是大庆钱币,帝王的行政根本到不了朱安。这里几乎是自成一国,连朝廷的赋税都不用缴纳;出了临平,除了官员外,没几个人懂通用语,还是以朱安土语为主。
拉拢皇子是必然的,但他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小靖王那边可有消息?”
他一问出来,徐静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摇头道:“果然是美色误人啊。”他虽然没跟王爷去沛京,王爷百万火急遣人回来拿礼物取悦小靖王,那礼物还是他经手的,该知道的都问清楚了,对于自家王爷那点心思,还能不明白?
但是王爷,美人再美也是自家亲侄子!您还能下手不?
殷倣的脸色更黑了,只不过在这阴暗的灯光下看不出来而已。
“徐静方!”
被点名的人面无愧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犹自嘟嘟囔囔地说:“都说京城花多看花眼,王爷您去一趟就忘了偶们的朱安之花。话说王爷府内那几朵名花也有好久没被滋润过了,那脸色憔悴得,卑职看了都有点心疼,要不王爷赏卑职一朵?”
殷倣没有被他激怒,反而一笑道:“听闻静方爱妻如命,看来也不过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就派人去接徐夫人,待徐夫人来了临平,再从我府中挑一名公子,静方便可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岂不乐哉。”
徐静方脸色讪讪,模模鼻子,苦笑道:“王爷的美意卑职无命享用,还是王爷自己留着吧。”他尴尬的嘿嘿笑两声,转回正题上。
“小靖王那里还能有什么事,盛帝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里外都是暗卫。洪九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潜入府中,要接触小靖王又不生出动静,恐怕不易。”
殷倣皱眉,“难道他就不能在府外制造机会么?”洪九应该不会这么蠢,否则当初也不会设法收服他为己用。
“王爷您不知道吧,您这位侄子简直是比千金小姐还要娇贵。别人至少会出去会友参加诗会,再不济也是三月一次上香拜神什么的,小靖王他根本不出门,整日窝在府里也不嫌闷。”
“……”
殷倣这时想起殷玉宁在湖边和他说过的话,敢情盛帝连平时都看得紧,门都不让出?!这和圈禁有何区别?为什么盛帝这么紧张小靖王,莫非真是那个缘故?
“王爷,您可是想到了什么?”
徐静方见他久久不语,不禁出声问起。
“不是小靖王不愿意出门,只怕他是被盛帝圈禁了。都是我的错。”
徐静方一脸不解。听说小靖王才十四岁已经更胜当年的碧华公主,王爷被迷得神魂颠倒也是情有可原,盛帝要罚也该是罚这个居心不良的王爷,怎会是小靖王?
殷倣一叹,“你可知当年靖王的另外一个封号是什么?”
“神威将军。”
虽然时隔十几年,即使在朱安最偏远的地方都听过神威将军之名。隆帝的十子,天生将才,十三岁时一战成名,可惜英年早逝,否则大庆国的版图何止并入一半的高岵国。
“没错,我这位十弟带兵打仗简直是有如神助,他当年带出来的亲兵,有不少人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这些人手下有兵有将,纠集起来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我那位十弟媳也不简单。高岵国内乱,王子勾结外族逼宫,可惜信错人,逼宫不成反被窃国。碧华公主逃来我国时,除了她自己的嫁妆和半个国库外,还有高岵国的一万精兵。这些人被重新收编,有些将领死了,但是他们的孩子还在。这些人心目中,只有碧华公主的儿子才是他们的主子,才是他们高岵国的君主。”
殷倣无端想起殷玉宁那或浅笑或冷傲的样子,心绪又开始浮动,定了定心神继续说:“若是小靖王有心复国,碧华公主留下来的人自然是会助他,靖王的旧部多半也会支持他。到时只怕盛帝大半的军队都会落入小靖王的掌握中,这么危险的人物,你认为盛帝会放他四处行走?若是我,也会放在眼皮底下,紧紧看着才是。”
他这番话并非无中生有,有大部分是事实,但有些是他的推测。他这些属下虽然忠心,有时也会让他觉得难以控制,因为他们以他的利益为重,绝不会坐观他做出什么损害自己利益的事。
单凭不到几天的相处,就把自己最好的暗卫送给人,也难怪属下会生疑。若担心他会因美色误事,他想,自己还没有昏庸到这种地步吧。
殷倣无端的有些心虚。
徐静方听得嘴都阖不拢,要早知道小靖王背后有这么大的势力,他就不该私下叫洪九暂且不要接触小靖王。不对不对,若小靖王有这样的势力,他又怎会甘愿被盛帝架空实权困在京城?
“王爷,小靖王根本不知道自己背后隐藏了这么大的势力吧?”徐静方一言道破。
当年靖王夫妇战死沙场时,小靖王不到两岁,还是个女乃女圭女圭能知道什么?盛帝也不可能在自己身边留下这么大的隐患,怎么还会放由小靖王长大成人?这么危险的人,不是越早铲除越安心?盛帝根本不像是会做善事的人。
殷倣嗤笑一声,”他知不知道无所谓,那些人知道就好。要是小靖王出了事,足够盛帝忙个脚朝天。无论如何,要洪九想办法联系小靖王,他比我们更容易接近盛帝,有些事情还要靠他才能办成。”
徐静方原先以为王爷不过是为了讨好美人,才暗中吩咐洪九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万一美人只长皮不长脑,被盛帝顺藤模瓜牵连了王爷可就大大不妙。现在看来,还是他了解的太少。
他慎重地保证,“卑职马上飞鸽传书。“
殷倣离开徐静方的房间,没有惊扰他人,悄悄回自己的寝室。
今次剿匪比往时花功夫,匪民知道他们不敢进山,仗着熟悉地形,抢一村就进山,再从山另一边出去抢别的村。
殷倣被他们弄烦了,干脆放火烧山。只是朱安多是石头山,山中天然洞穴一个连一个,草木少,烧了三天也只是把石头烧烫,至于山洞里的匪民烧死多少,他也懒得叫人进去清点。
相信经此一次后,太平县附近会安分许多。
他简单地梳洗一番,模着胸口的护身符,顶着半湿的头发,半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窗外的星光撒了他半身,只见他身上笼罩了一层黑气,唯独护身符的位置干干净净。黑气几次试图闯入,护身符四周似乎有曾无形的阻碍,把黑气挡在外面。
殷倣不适地微微蹙眉。
黑气猛然拉高,在他上方隐隐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物腾出一手,五指如爪,一下插入殷倣的头颅,黑气扭曲变形,最后尽数进入他脑中。
殷倣无意识地摇摇头,还是没有醒来。
头上是明亮的星光,脚下是蜿蜒的小路。殷倣觉得自己像飞奔般,四周景物飞快向后退,冷风刮过自己的脸,他莫名地低头一看,却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前方有个地方吸引着他,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呼唤:不能停,不能停!
明明觉得不对劲,这应该是个梦,他极力让自己清醒,神智却像陷入沼泽中,无论如何也清醒不过来。
身后有另一个声音唤着他的名字:殷倣,殷倣。
那声音如痴如醉,缠绵动听,他有好几次都想回头,心中的声音却凄厉地吼叫:不要停!不要回头!极尽疯狂。
殷倣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觉得已经很累很累,完全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中的声音则越来越小声。
突然,一只雪白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反射性地回头一看。
那个声音轻笑着说:捉住你了。
殷倣猛然惊醒,晨光洒满窗格,小厮恭敬的声音传进来:“王爷醒了,可要小的进去伺候?”
他疲倦地揉揉鼻梁,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弄得他根本没睡好,小腿肚硬邦邦的像跑了几十里,浑身累得要命。
小厮没听见他回答,又大胆问了一次。
若无许可,王爷的寝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就如书房般,这两次是王府的禁地,擅入者死。
殷倣低沉地说:“不用。”
小厮诺诺退下,他自己更衣梳洗,片刻功夫便整理妥当,然后是繁忙的一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