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空中,星光明亮得刺眼,夜风吹散了日间残留的热气,枝叶茂盛的玫瑰丛中,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贴墙走。
黑影的目标是刚刚熄灭了灯火的寝室。
只见‘他’一时四肢并用,一时两腿着地,鬼鬼祟祟地溜到对着花园的窗户下,笨拙又艰难地爬上窗台,圆滚滚的身子像球一样没收住脚,直趴趴地摔在地上。
一点亮光飘到‘他’头上,‘他’乌黑圆滚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亮光转,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对黑爪想捉住亮光。
亮光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猛然飞高,光芒顿盛,‘他’吓得别开脸,闭上双眼,双爪挡在脸上,身形顿时无从遮掩。
它一身油光锃亮的黑根棕尖皮毛,四肢短,形如狐,嘴尖耳小且圆,眼睛的部位正好有两块对称的黑斑,一对黑眼睛呆愣呆愣的。
殷玉宁眼中透着笑意,还道是什么妖怪敢来闯他的地盘,原来是只两百岁的黑貉。
这东西精明如狐,灵智越高越容易成精。可惜成精之后的修炼十分艰难,凡人有各种心诀秘笈流传下来,比起需要自己模索的精怪更容易修成。很多兽类成精后修行停滞不前,像这只黑貉,两百岁了,喉咙里那块骨头还没有炼化,尚不能说话。
对待这些刚刚成精的动物,他总是特别宽容。
“小家伙,你来这里做什么?”
黑貉习惯了光线,左右看看,鼻子嗅嗅,前腿站起,两只小黑爪在胸前合十,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虽然动作有点滑稽……
殷玉宁抿住嘴角的笑意,敢情这只黑貉修的还是佛道?
黑貉张嘴叫了两声,发现殷玉宁只是一直微笑,然后很苦恼地搓搓前爪,突然想起什么,撅着毛茸茸的肥大尾巴又爬出去窗外。
殷玉宁好笑地看着它到底要做什么,顺便把隔绝阵的范围扩大些,免得惊扰了盛帝的暗卫,把人吓死可就不好办了。
隔绝阵让阵外的人听不见看不见阵内发生的事,阵内的人依然能知道阵外发生的事。那只笨黑貉不知怎么折腾他窗外的花草,悉悉索索了片刻,又见它极为蠢笨的爬进来。
有隔绝阵在,其实它完全可以从门口进出,不过殷玉宁并不打算告诉它。
黑貉叼来一叠叶子,它慎重地把叶子一片一片放在地上。
每一片叶子被黑貉点化出一幅画,画面粗糙形像,如小孩拿树枝在地上作画那般,简单易懂。
第一幅画是三角的屋顶下,一名女子跪在佛像前,屋外有只肥猫。
第二幅画是女子开门让肥猫进来。
第三幅画是女子和肥猫隔桌面对面坐,桌上摆了两个碗。
第四幅画是肥猫在佛像面前跪拜。
第五幅画是肥猫长大了,比女子还要大,挡在门口,不让两个小人靠近。
第六幅画是小人拉长的身体,张开大嘴露出獠牙,肥猫缩小躲进屋里。
第七幅画是屋里的佛像碎了,女子靠在门上,一手指向窗户,肥猫跳窗逃走。
黑貉放下最后一片叶子,期待地看着殷玉宁。
“你是来求救的?”
黑貉连连点头,哼哼了两声,手指窗户,圆滚滚的黑眼珠写满焦急。
殷玉宁没有动,淡笑道:“我不会去的。”他正在炼化这具肉身,只要一出这个佈满阵法的房间,稍有修行的人便会察觉他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大多都很贪婪,他们了修行不惜夺宝杀人,认为有足够的宝物能对抗雷劫便可飞升。
他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前,他不想沾上那些如蝗虫般的下界修行者。若是动作太大,很容易惊扰到某些他根本不想见的人。
黑貉并不知他的顾忌,听见他说不去,急得原地打转。看看他又看看窗户,抓耳挠腮了半天,一狠心,张嘴吐出一颗霞光四溢的珠子,两眼泪汪汪地双手奉上。
妖修和修行者一样,到了一个阶段会结丹,这颗妖丹只有鸽子蛋黄一般大,对于只有两百年的黑貉来说,能修成如此已经是极为不易。
妖修结丹容易,它们悟道之日,月复中便会自然形成一粒米大小的妖丹,随着修行渐久,沐浴天地精华或月华或是其他途径的力量,妖丹会慢慢变大。妖修不似修行者有书可循,有长者引导,它们全靠自己的模索,因此修到五百年,妖丹可能还只有花生米大小的都是很寻常。
失去妖丹的妖修会慢慢灵智全失,很快便会衰老死亡,不像修行者若机缘凑巧还能重修。
若不是那女子比它的性命还要重要,没有妖修会傻得把自己的妖丹送人。
殷玉宁没有接过他的妖丹,或许对修行者来说,妖丹是渴求而不可得的珍宝,对他来说是一点用处全无。
“怎么就这么傻。”他有点无奈地说,伸手模模泪汪汪的黑貉的头顶软毛,趁它发呆的瞬间把妖丹塞回它肚子里。
“以后不要随意把内丹吐出来,万一碰上个坏人把你的东西抢了又不救人怎么办?”见这毛茸茸的肥貉还是一脸懵懂,殷玉宁忍不住又戳它脑袋一下,“傻啊。”
黑貉抱着脑袋,满脸委屈。
“算了,这下你可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殷玉宁不知黑貉是怎么找到自己,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救人,既然它有饲主,等把人救出来后再问也不迟。
他伸手一招,屋内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隐隐浮动起来。
黑貉浑身的毛炸起,四肢着地,紧张地盯着黑暗中蠕动的东西。
“不要怕,它们都是乖孩子。”
黑暗中有很多小小的东西爬到,慢慢堆积成一个黑色人形,没有五官,依稀看出是依照殷玉宁的样子幻化成形。
黑貉疑惑地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个‘人’没有味道,也许这就是它家小姐说的式神,听说凡是很厉害的修行者都能做出式神供自己差遣。它没有从殷玉宁身上嗅出属于修行者的特殊气味,他却有式神,他肯定是很厉害的人!
殷玉宁见它身上的毛慢慢放松,吩咐道:”带‘他’去见你家主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黑貉点头,又十分尊敬地合十告辞,颠着圆圆绒绒的大尾巴,从窗户爬出去。
黑影化作一绺黑烟亦钻出窗户。
哎,真该提醒他们用门。
殷玉宁好笑地摇摇头,躺靠在湘竹椅上,单指按住脑门,明是阖眼假寐,其实是透过魇物的眼睛看黑貉引他去哪里。
^…………^
魇物组成的式神跟着黑貉,一路藏在屋檐高墙的阴影下,飞快地朝皇宫的方向跑去。
殷玉宁微蹙眉,若是和皇宫有关,恐怕不容易善了。
黑貉绕过护城河,钻进一个隐藏在草丛中的土洞,它的眼睛夜可视物,魇物本就是黑暗中的生物,两只非人顺利的穿过土洞,出现在一个看起来几乎和城外的荒野相差无几的地方。
遍地野草丛生,缠满藤曼的枯树,半截断墙隐藏其中,若不是远处的亭台楼阁还亮着微弱的守夜灯,谁也想不到皇宫中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都说天牢是最黑暗的地方,其实冷宫才是整座皇宫中最黑暗的地方。
这里埋葬了多少美貌如花才艺倾城的女子,不乏红极一时的宠妃,甚至是尊荣华贵的皇后,每个被帝王摒弃的女人,最后的归属除了死亡就是冷宫。
即使在最艳丽的阳光下,也解不开那百年来无数失宠女子遗留在此地的怨恨化成的寒意,更不要说晚上阴气最重的时刻。
黑貉熟练地穿过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样的草丛,爬过断墙,绕过枯井,来到一间只剩下残壁斜樑的破屋后面。
殷玉宁马上察觉不对劲。
屋子有人住便会有人气,有鬼住则有鬼气,空置过久会产生颓败之气。这间破屋虽然残败,气息意外的很干净,好像常有人打理,这本身就很奇怪。
屋外同样是一派破旧之相,却充满了厚重的煞气鬼气。
黑貉正想爬进破屋,一道黑影猛然从地上冲出,发出刺耳的呼啸,一身浓郁的黑气四散,苍白发青的面孔扭曲得看不见原貌,只有一对空洞无物的拳头大的眼眶,没有鼻梁的鼻孔,和无法阖上几乎拉到地上的嘴巴。
黑貉抱头缩在墙角,浑身颤抖,两眼紧闭,牙齿直打颤,恨不得把自己卷进蓬松的尾巴里。
它越害怕,招来的亡魂越多,眼看整个肥胖的身体都要淹没在鬼魂释放的黑气中。
殷玉宁缓缓睁开眼,魇物没有五官的脸上也睁开眼,不过那不是属于殷玉宁的眼,而是两只独眼虫凑成一对奇大的怪眼。
“肃静。”
魇物口中吐出殷玉宁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股奇异的魔力,那些缠绕黑貉的亡魂全部都停下来,扭曲的面孔齐齐看向被殷玉宁操纵的魇物。
黑貉悄悄从捂住眼睛的五指缝中偷看,见那些东西没有注意自己,赶快屁滚尿流的爬进破屋。
魇物跟着它后面进去,眼前的景物突然一换,哪还有刚才的旧屋,四壁简洁,白墙木窗,贴着白纸的窗格能看见外面阴影拽动,擦拭得边角有点掉漆的桌椅放在屋中间,墙边桌上的佛龛前摆着烟雾未散的香炉。
佛龛桌下钻出一名白衣少女,激动地抱住黑貉连声叫着:”毛毛,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呜呜……”
少女说到最后只顾抱住黑貉哭泣,黑貉站起来,短短的前爪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叫了两声。
少女一边擦眼泪,一边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她都不知道是外面那些疯了亡魂恐怖,还是这位尊者的式神更恐怖。这是什么东西做成的身体,好像每一块都会蠕动……再看多一眼她都会崩溃。菩萨救命啊!
少女堪堪别开视线,颤声问好:“尊者万安。”
殷玉宁透过独眼虫的眼睛也在打量她。
少女看起来如生人无异,灯光下也有影子,她却不是活人,这间屋子大概是她生前住过的地方。
她死后魂魄不知为何没有去该去的地方,一绺芳魂留在原地,几百年过去了,她魂魄没有散,反而成了鬼修。
而且还是信佛的鬼修。
魇物走到佛龛前,里面供着的地藏菩萨已经碎成七八块,即便如此,魇物只看了一眼,马上离得远远的。
虽然被殷玉宁操纵,普通法器难以伤它们,它们本能的还是对这些东西退避三舍,哪怕佛像已经碎了,里面原有的法力亦已消散。
殷玉宁说:“我压制不了太久,你们必须立刻离开。”
他有阵法可净化这些即将变成厉鬼的鬼魂,若是通过魇物画出来,连它们都会被净化。
原本他还疑心是谁把他引过来,这少女侍奉的是地藏菩萨,那一切就好解释了。
菩萨还真喜欢给他找事,他都被封在凡胎里,还没放过。就对他这么有信心?
殷玉宁真是被气笑了。
少女点头,飞快地从佛龛底下模出一物藏于怀中,抱起有她半身大的黑貉,说:“我们准备好了。”
魇物推开门,那些亡魂迟钝地转过身,殷玉宁说:“快跑。”
少女毫不迟疑地腾空而起,一身白纱如梦如幻地展开,像一朵雪莲盛开在夜空下,若能无视她怀中的大毛团吓得再次双爪捂眼,后腿尾巴全蜷在胸前,这绝对是一幅幽幻美景。
魇物也飞跃到墙顶,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飞快逃离皇宫。
亡魂发现它们的猎物跑了,疯狂窜起,穿墙走壁蜂拥而至。
少女回头一看,身后一片恐怖的乌云紧追不舍,聚集成一团的亡魂不时伸出一两个完全扭曲的头颅,张大黑洞般的嘴,企图把少女吸进去。
少女已经后悔回头看那一眼,太恶心了!做鬼也要有美感,你们这个样子也太难看了!差点害她把生前的隔夜饭都吐出来。
幸而少女的速度和魇物不相上下,若她怀中没有黑貉的话,可能会更快些。有情有义的举动总会带来好感。
一鬼一魇很快就逃出皇城,那团亡魂似乎被什么阻断在皇城上,唯有张牙舞爪地向他们嘶吼。
殷玉宁引她入府,三只非人如入无人之境,直接穿过暗卫的防线也无人察觉。
魇物功成身退,一进屋就散开,乖乖地从哪里来就会哪里去,房内只有殷玉宁,少女和几乎散架的黑貉。
少女抱住黑貉,双脚一软,毫无形像地跌坐在地上,一张本来就没有血色的小脸更苍白了。
殷玉宁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惹上那些东西?”
少女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啊,昨天他们还好好的,今天突然一下发疯了。”
看着少女心有余悸的样子,黑貉有模有样的拍她手安慰,殷玉宁眼中掠过一抹柔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芜花。”少女老老实实地说:“您小时候还见过我呢。”
她这么一说,殷玉宁倒是记起了。
他双亲俱亡后被季太后接进宫中照顾,差点被照顾得九死一生。不知是谁在他的糊糊中下毒药,结果碗打翻了,逃过一死;染了天花的衣服被弄脏了,不能穿扔掉;有毒的花被猫踢翻;有毒的女乃水莫名其妙洒了……直到盛帝亲自过问,他才安然无恙活到六岁出宫。
人人都道小靖王的运气好,他却知道是因为一名白衣女鬼数次相助。他当初怀疑女鬼是姐姐派来的,可再一想,若他早早死了,姐姐只会好好嘲笑他一番,再把他踢回人界从头来过,以那女人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安排个鬼在他身边照应。
后来他出了宫,那女鬼没有跟来,他才确定姐姐绝对没有那么好心。
看来他重生改变的不止是人,还有鬼,可能还牵涉了‘那边’。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原来是你。那我可真是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芜花连忙摇手,脸带一丝愧色,心中却暗暗欢喜,看来这位尊者很好说话,或许她真的是时来运转。
“不敢当,其实我见您幼时身带彩光,想来是哪位尊者下凡历劫,结下善缘对我的修行也有好处。”不然她哪敢好心管闲事。
她是一只百年老鬼,侥幸得道成为鬼修。虽然沾了一个‘修’字,对修行者来说,她依然算是邪门歪道,见者必诛。这也是为何她修成之后仍然留在皇宫的原因,只要她保持低调,谁会想到冷宫中竟然有鬼修,寻常修行者也不会无端进皇宫生事,他们比她更不想沾染尘缘。
殷玉宁见她说得老实,也不再围着这个话题说。谁待他如何,他心中自有计较。
“冷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亡魂?”
他提起今晚的事,芜花的小脸皱成一团,他问她,她又该问谁?虽说她是鬼修,也不是事事知晓。
“我也不知道。这冷宫中原就有些冤魂野鬼,半月前突然来了个孩子,我见他可怜,就让他暂时住我那院子里。”
冷宫中的鬼魂各自占地为家,互不相犯,有新鬼不懂规矩踏入有主的地盘,肯定会被赶走。芜花是鬼修,冷宫众鬼中以她最强,自然不会有人不长眼故意把新鬼赶到她的地头。
芜花拜在地藏菩萨门下,和一般鬼修不同,她天生有仁厚之心,偶尔见到可怜的孤魂野鬼,也会引导他们上黄泉路。那孩子不肯走,她也不会强迫送他上黄泉路,做鬼留在人间的有几个是真正无求无欲?总是因为这世间有他们留恋的东西,才会死难安息。
“才过了两天又来了一个孩子。每次宫中进新人,教时死几个孩子都是寻常,我也没在意。谁知过了两天又来了一个,我才觉得不对劲。这些孩子年纪不大,穿着是死时的衣服,全是一模一样的,不知是哪一宫的服饰。”
“我试着和他们说话,又发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不能言语,也无意识,明明是鬼魂却不似鬼魂。我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们都是从同一个方向飘来的。我还专门等今晚鬼气最盛的时候去皇宫中查看,”芜花咬唇,懊恼地说:“结果我才出了冷宫,就被一道金光打回来,那些孩子突然疯了般攻击我,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
她虽是鬼修,吓吓人可以,攻击性的法术她一点也不懂,就是自保的法术也是一知半解。幸亏她住的地方是冷宫,又拜在菩萨门下,一般游魂野鬼哪敢与她作对,就是厉害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至于为难她,她才能百年安然无恙。
若不是这次实在凶险,连菩萨的佛像都挡不住那些发疯的亡魂,她还会在冷宫中一直自得其乐的住下去。
她是真心委屈,好心遭雷劈,害得她现在连家都没了。
“我打不过他们,只好向菩萨求救,菩萨叫我来寻您,还要我转告一句话,他说:南郊渡海寺静候。”
菩萨的话她已经带到,其实她心里很纳闷,为什么菩萨不直接找小靖王,还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殷玉宁轻轻点着湘竹椅的扶手。
地藏菩萨曾许宏愿,愿渡地狱众鬼,直到地狱无鬼,他誓不成佛。
但是地狱的鬼众又怎可能渡完?
只要人心不净,地狱永远都不会缺鬼。欲要渡鬼,先要渡人。
地藏那个家伙,说好听点就是大慈大悲,其实就是一块说不通的石头,冥顽不灵。别人撞到南墙一头血便会知难而退,他却恰恰相反,不把南墙撞破誓不回头。
这次给他招事,是算准了他一定会管?
殷玉宁嘱咐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且在这里待着,不要走出府外。”
芜花无不应允,开玩笑咧,就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晃悠出去还不给人收了。她还是适合待在屋里,最好永远不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