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倣站在一片广阔又洁白的天地,白色大树,白色宫殿,天上是白色云朵,地上也是白色云朵,白得刺眼。
他站在这陌生的地方,偏偏又觉得异常熟悉。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肩膀,他转身一看,是一位俊美如骄阳的青年。
“小叔,你又站在这里发呆啊。”青年从他身后探头看去他面对的方向,“你是在看深渊的人吗?”
殷倣这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是一座小亭,一座浮在云中的小亭。从这个地方正好能看见对面花园中的情景。
一群人泾渭分明地站着,左边是主,右边是客。殷倣不知自己是怎么分辨出来的,明明都是不认识的人。
青年抱怨说:“每个看起来都一样,脸上还带着古怪的白色面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白纸板。对吧,小叔?”
殷倣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青年说的是花园中的客人。
这时又有人走近,宫装女子娉娉婷婷地行来,在亭前五步外站住,姿态优美地行礼,婉转悦耳的声音说道:“辉太子,安瑢大人,天帝宣两位速到玉琼苑。”
殷倣听到‘天帝’二字,心中惊疑,他究竟在哪里?
辉太子不耐烦地说:“真是麻烦,以前从不叫我们过去的,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宫女微笑着没有回答,目光一直没离开辉太子,殷倣看得出来,她爱慕身边这名青年。
殷倣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无法理解,他听见自己张嘴说:“不是小孩子了,客人来了总是要见见的。”语气柔和,根本不是他说话的口吻!
惊骇中,辉太子已经先一步踏出小亭,对他说:“小叔,说好一起去的,不要又半途扔下我。”
“好。”‘他’微笑着,看向青年的眼神像对待耍小脾气的孩子,宠爱又有点无奈。
场面一瞬间换到宫殿中,‘他’,辉太子,还有一名威严的男子。他知道,那是天帝安明,是他的兄长。
不知为何,看见安明震怒的样子,他竟然觉得有些心虚,同时一些记忆飞快闪过,让他了解现在这副身体的身份。
安瑢和安明是亲兄弟,仙魔大战爆发时,安瑢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安明已经是一位出色的储君。
他们的父亲在仙魔大战中与魔帝同归于尽,母亲也身受重创,以致用尽全力生下安瑢后就神魂尽散。
安瑢生来神格受损,本来是活不成的,全靠安明每隔一段时间输送自身神力保住性命。后来安明寻来五彩天石弥补他破损的神格,只要他不运用神力,便能如正常神族一样活着。
对安瑢来说,安明是严父慈母的全在,所以安明生气时,他比身为天帝的亲生儿子辉太子还要紧张,即使安明发怒的原因与他完全无关。
辉太子愤怒大叫:“我、绝、对、不会娶一颗蛋!”
殷倣后知后觉的发现殿中央有一颗蛋。
是的,一颗两人高的蛋,白色半透明的蛋壳,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有个蜷起来的人形。
这个世界已经够玄幻了,娶一颗蛋似乎还……不怎么出乎意料之外。
安明恼火地叱喝:“够了,明辉,你要不胡闹,这是天地之初的约定,作为下任天帝,你必须接受!”
辉太子转过头对着‘他’说:“小叔,你跟他说,我已经无法和他沟通!”说完,他任性地消失了。
安瑢满怀歉意地看向安明。
安明头痛地变出一张椅子坐下。
“这是深渊延续契约的要求,不能拒绝。”
安瑢劝慰:“陛下,不要担心,明辉会转过来的。”
“无论他愿不愿意,作为储君,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我倒不是担心他,安瑢,你有喜欢的人么?只要你喜欢,把人带回来,我会为你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不……没有这样的人,我不想害人。”
安瑢看似无所谓地说着,殷倣却感到一股窒息的痛楚。
安明见他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了一会关于蛋的事。
辉太子极力抗拒这门婚事,把深渊的人挑剔得体无完肤。既然他不喜欢深渊女儿们的样子,那就让他描绘出自己喜欢的样子和脾气,只要每天把他的想法注入深渊送来的这颗蛋内,百天后他便能得到一个完全是照自己喜好而生的新娘。
安明语重心长地说:“安瑢,你多多劝解一下明辉。他与你最要好,待你比自己亲生父母还要亲,他听你的多过听我们的。这么好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他应该珍惜才对。”
安瑢点点头,“陛下,我会尽力的。”
安明临走时想模模他的头,最后还是没有把手伸出。
“一转眼你就长大了,再也不会叫我哥哥。”
安瑢无言以对,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安明知道,他也知道。安明并不想要一个回答,只是感慨而已。和他们漫长的生命相比,神族的孩提时期很短暂,似乎一眨眼,辉太子就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女圭女圭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儿子要成亲了,每个做父亲的都会有点忧伤。
宫殿中只剩下安瑢和那颗蛋新娘。
殷倣感受到安瑢身上不受克制的哀伤溢出来。
虽然天宫中的人对他很好,安明和天后也很关心他,安瑢有时还是觉得很寂寞。每个人都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谁会注意他的心情,谁会问,安瑢,你开心吗?好像‘活下去’就是他存在的最大理由。
安瑢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个伴侣,不光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他也想被爱和爱着,那是安明也无法给予他的东西。
但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他,哪怕他是天帝宠爱的亲弟弟。不能使用神力便如同废物,受损的神格意味着他有一天终会死去,死了就不能复生不能轮回,再好的人品也弥补不了这致命的残疾。
这一刻,安瑢是多么妒忌辉太子,他拥有了世间最好的一切,所有人都爱着、宠着这位未来天帝。
时间飞快流逝,殷倣知道百天之期到了。
蛋壳裂开,清澈的液体流出来,那个人睁开眼。
他的双眼像倒映着天上所有星辰的寒泉,深邃又神秘,殷倣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双眼更美的。
湿漉的黑发像蛇一样妖冶地贴在他身上,他的肌肤白如美玉,他的唇瓣红润如露珠沾花。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辉太子身上,冰冷的目光慢慢凝聚了杀意,他四周的雪白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能量。
无人会怀疑这场迎亲礼下一刻就会血溅五步!
捧着宫装的仙子原本应该上前伺候他穿衣,此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安明震惊不已,不可置信的眼神落在若无其事的辉太子身上。
安瑢的心像被钝刃慢慢割过。
他知道辉太子做了什么,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认为还是孩子心性的青年竟然为了一时痛快犯下如此弥天大罪。
安瑢变出长袍,小心地把他包裹起来,至少不能让他的身体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殷倣感觉到安瑢的心疼,他的感觉和安瑢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就像同一个人般,是加倍的痛。
深渊的女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天宫,她们带走了他。
安明一巴掌甩在辉太子脸上,怒吼道:“你做了什么!”
辉太子慢慢转过脸,嘲笑地说:“我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天帝与天后必须永结同心,若是出了一位对天帝心怀怨恨的天后,父亲,你说这个婚能不能结?”
“你——”
安明震怒,整个天宫都在摇晃,仙子们惊恐地尖叫着,无措地颤抖着,求救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安瑢按住同样惊恐的心情,柔声劝说:“陛下,天宫动荡,地上众生难逃死劫,请您息怒!”
安明紧紧捉住他的手,安瑢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紧又松开。
“辉太子无视天规,囚入净神宫直到他反省!”
安瑢目送辉太子被无数条铁链锁住,身形原地消失,心中竟有一股快意。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是自己的亲侄子啊,他怎会生出这样丑陋的心态?
殷倣却觉得辉太子太肆无忌惮了,这个惩罚都是轻的。
那日不欢而散后,安瑢刻意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被接回深渊,他的姐姐们为他建了一座宫殿,曰重华。
听说重华殿主极为残暴,把他的追求者的头颅插在冥界的入口,让他听见不喜欢的话,就是仙家他也敢斩杀。
这些消息根本不用他打听,喜欢辉太子的仙子们早在天宫中传个遍,重华殿主今日做了什么,昨日又做了什么,伤了谁,杀了谁。
他们都说重华殿主凶残暴戾配不上辉太子。
这种时候,安瑢都是沉默地听着,他无法告诉他们,他们敬慕爱恋的辉太子做了什么。
他应该由爱而生,而不是因恨而生。重华殿主,太可怜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安瑢变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半年后,深渊的人又再次出现在天宫,殷倣再次见到他。
一身华丽又沉重的玄服,宽袖长摆,冷傲又妖冶,他说,他叫月重华。
殷倣总算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月重华他就会生出熟悉的感觉,这身穿着让月重华看起来至少有五分像殷玉宁。
殷倣听见安瑢内心蜂拥而出的爱恋,那种堕入情网的心情,就像他思念殷玉宁时那样,根本无法控制的失控,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月重华是为了婚事而来,他说,要么他杀了辉太子,要么辉太子杀了他,这门亲事只能这样。
他身后的九名女子没有作声,表明了支持他的决定。
安明无奈地请求他们再给一段时间。
女子中一人说,就以百年为期。
送走月重华后,安瑢把自己锁在宫中,谁也不见。
殷倣很明白他的心情,如同自己,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安瑢和他,都是可怜虫。
安瑢多想告诉他,他会比辉太子更爱他,更珍惜他,除了天后的地位他无法给予,他可以给他任何东西,甚至是自己的命。
可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机会。月重华注定属于辉太子。
殷倣看着安瑢一步一步陷入痴狂。
安瑢身上的哀伤一丝一绺渗透他的灵魂,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身同感受,安瑢的痛也是他的痛,安瑢的绝望也是他的绝望。
他看着安瑢动用神力,自寻死路。
安明强行打开宫门闯进来时,安瑢已经濒临死亡。
五彩天石碎了,他的神格终于崩溃,俊美的青年变成鸡皮鹤发的垂危老人。
安明抱住安瑢即将散去的身躯,不能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安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是窥见未来也不至于让你的神格尽碎……你到底做了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我是你的兄长啊,我可以帮你!”
安瑢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即使想抹去兄长眼中的泪光也无能为力。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就要死了,可以把我送进凡间吗?”
到最后,他还是要利用兄长的爱护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看看兄长保护的世界,父亲也为此陨落的世界。”
安瑢说出此生唯一一次的谎言。
每个神族都有看见未来的能力,看见的越多,损耗的神力也越多。如果想看见其他神族的未来,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看见的未来中,月重华会降生凡尘,只有那么一点机遇,他的命运会与他绞缠。
这个机遇是他用自己的神格换来的。
他只求这一次机会,哪怕之后是神魂消散的结果。
哀伤的安明答应了他的请求,殷倣看着他含泪把弟弟放进天河,用一绺神力护他投生人间。
安瑢投了凡胎,忘记了天宫,忘记了辉太子,忘记了月重华。
他被凡尘的浮华迷花了眼,玩弄阴谋争权夺利,虚与委蛇收买人心,早就不记得初衷。
殷倣睁开眼,泪水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