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个轮回,又到选妃的时节。
三年时光,改变了许多事情:比如,宫殿已经初具规模;比如,旧日应天的瞿将军府被改建为汉王府;比如,娘最终逝世在顺天的漫天黄沙之中。
去年秋天,娘卧病数月后,终于静静地躺在床上,手上戴着爹去世后就一直藏在柜子里的玉镯子,这是病入膏肓时,娘央着我取出来的,说是爹当年曾夸过,这翠绿最衬娘雪白的手腕。娘戴着这镯子,让爹容易辨认。
娘下葬后的晚上,我坐在娘的床榻边,想着这么多天来我候在她身边,病情虽是一天重过一天,我的生活却仍是完整的。
杨夫人陪我静静坐在床边,良久良久。
“老爷生前最爱的就是你娘,现在老爷不寂寞了。”
我抬头看杨夫人,说话时柔和平静。
“明年该选妃了,礼仪、衣裳、首饰也该备一备。准备在你我,际遇在老天。”
说完,握握我的手,离开了。
一切照旧,没有了娘,都灰暗了些,只有时常到访的赵王能带来些明亮。
年纪大我八岁,他倒也不把我当孩子看,常与我谈笑。
回到故乡的赵王生活得如鱼得水。没有了父皇与两位皇兄的光芒遮掩,这位王爷显示出他独特的风采。
与哥哥们谈起北方蒙古的蠢蠢欲动,他引经据典,提出招安部分,离间各部落关系,最终一网打尽,而个个支持皇上高压武力的哥哥们被这个想法折服,各个张大嘴。赵王清秀的眉宇间现出成熟男人的得意。
每次到访,还不忘给我和诗兰带礼物,轻则一盒胭脂,重则翡翠耳环,由不得我们拒绝。
温瑜却好像很不喜欢王爷,总避着。
有空还带着我和诗兰骑马,他纵横在城郊的原野上,稍显瘦弱的身躯,虽没有汉王的杀气逼人,却也是英姿飒爽。
“皇上当年叱咤西北,你和汉王也是马背上的英雄,为什么唯独太子是那副模样?为什么还立他做太子?”有天我问他,眼前浮现出祭祀那天看到太子的滑稽样,忍不住撇撇嘴笑了。
“不得胡说!”他突然牵住我的马,表情格外严肃,一声唬得我一声都没敢吱。
“自古立长立嫡,太子爷是嫡长子,除了他还有谁?自幼多病,虽没能跟随父王南下靖难,却是坚守顺天,面对黄子澄的拉拢,也未曾动心半点。”我被他说得连连点头。
他低头看看一声不吭的我,“噗嗤”一声。
“平日里一股子傲气,见到杨夫人又毕恭毕敬,这般乖巧,识时务,我还称奇,今天竟说出这样没轻重的话。终究还是个小丫头。”
见他又温和起来,我也放心下来,刚露出笑。他一句话却又破坏了我的心情。
“选妃准备怎样了?”
“该怎样就怎样。”
“不想成个贵妃?”
“王爷这话也说得不知轻重,此事由皇上定夺,哪轮得到我们操心。”
“总得有个志向。”
“侯门已深似海,后宫岂是这么好入的,入了也未必得志。”
“就凭识时务这股子机灵劲,怎么舍得白费?”
“没那个志向总行了吧?”
“可惜……侧王妃呢?”
“先把我捧到贵妃,这会子又让我看王妃的脸色。王爷还是先收了诗兰姐姐做王妃,再来操心我的事吧。”
诗兰先一贯只是静静地听,未料到今天话锋一转,还没来得及反应,脸飞红,“凝姑娘又浑说了!”
我注意到,王爷听了我的话,确实用心看了看诗兰,似乎是开始用了些心思。
回府的路上,王爷和我聊着,夹杂着向诗兰问家世。
“初见诗兰姑娘,觉得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诗兰只道是杨夫人的远方亲戚,许是想到出生低了些,脸又红了。
一进府门,撞见温瑜,他一见和诗兰谈笑的王爷,顿时脸色铁青,避不过,似乎极不情愿地拜了拜,狠狠地看着诗兰,甩袖走开。
再看诗兰,脸跟烧红了似的,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也只得和王爷行礼告别,扶着她回房。
“看来姐姐和温瑜师父相互有心的,何不?”
“你不懂,温瑜的心不在我身上。”
“那他为何?”
“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说着,诗兰居然哭出来。我也不好再劝,敷衍几句,告别后就离开了。
一出门正碰上赵王。
“王爷怎么在这里乱逛?”
“就想看看诗兰姑娘有事没有。”
“王爷回吧,姑娘闺房岂能随便进?真有心明日再来。”
告了安,心里也打心眼为诗兰高兴,赵王比起温瑜不知好多少。多个月以来,心情总算好些。
永乐四年,皇上在全国选妃。
各位姨娘碍于往日情面,给我备了些衣裳,却多少有些敷衍。反倒是杨夫人,带我走遍顺天的首饰铺子,置备了些镯子、耳环。
“若想进后宫,娇媚些;若想时候到了,放出宫回来,就素净些。”
没有想到此时,杨夫人说出这么贴心的话。
“老爷在时,对儿子们严格近乎苛责,希望他们光宗耀祖;对女儿们则呵护备至,怕是最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好日子过。”我使劲点头,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凡事不要强出头,王夫人的女儿,最是懂得凡事忍让的。”
泪眼朦胧中,我觉得杨夫人和娘一样慈祥。
诗兰搬来她的匣子,让我挑。我笑笑,合上她的匣子。她塞给我一张丝帕,鹅黄的丝绢,杏黄色两行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你我生逢‘靖难’之时,得以相伴多年,姐妹一场,此皆前世所修。姐姐年长,想照顾你,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完我们抱在一起抽泣起来。
“姐姐看赵王如何?”
诗兰只是摇头。看来还是放不下温瑜。
“姐姐与温瑜师父同年进府,似也是旧识,我看温瑜师父还是有意的,为何不嫁?”
诗兰又摇头:“姐姐胆小怕事,他岂肯为我停留?”
哭哭啼啼一番告别,总算上路,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回到应天。此中滋味颇为复杂。
虽是生活过十年,皇宫却是头一次进。从洪武门进入皇城,沿着大道走着,顺着午门进入最终的紫禁城。
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也在打着小算盘。
皇上的妃嫔是断不能当的,在这里待上一辈子那是幸事,更多的是早早地灰飞烟灭。
各藩王、郡王的妃子也是难做的,想想家中的那些夫人姨娘们,此生就在姬妾的争斗中老去。
做个宫女又如何?到了年限,放出宫去,最终还是许个人家,逃不过只是男人附件的命运。
眼前突然现过杨夫人的模样,爹的参谋、府中的管事,杨夫人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娘的钦佩?
想这么多、盘算这么多又有何用?最终,不过别人手上一颗棋子,让我怎样走就怎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悄悄环顾四周,都是些俊俏的女孩子,不禁有些失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月兑颖而出。转而又一想,有些庆幸,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不很好么。
正想着,听到前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与道别声。微微抬头,偷看一眼,许是下了朝堂的大臣们。
突然有一人跃入眼帘,应天三年的生活,皮肤白净了些许,眉宇间愈发英武起来,左脸的伤疤仍然抢眼。
这一路劳累,回到应天却见许多变化,见了这么多的陌生人,忽见一个旧时的相识,顿时兴奋很多。
他眉头紧锁,在想着什么。看到我们这群选妃的女子,随便扫一眼,又昂起头,继续思索他的事情。那一眼,我心怀紧张、高兴、期待,却没有得到比别人多片刻停留。我突然无限失落,纵使漪姐姐、清霁、诗兰亦或是母亲怎样夸赞我的模样,站在这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份子。
走过乾清门,立在坤宁宫前的广场上,就那样立着。初冬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有娘在时的味道,想着想着鼻子有些发酸,人也有些晃了起来。被太监一喝,又平静许多。
看着眼前来往的宦官,宫女,甚至还有嫔妃娘娘们,他们有的凝望,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像在找寻什么人,我们就那样站着,等着被人挑选,很有俎上肉的悲怆感。
忽的,面前走过一位很特别的妇人。她既不是令人钟情的鹅蛋脸,也不是带些羸弱的瓜子脸,而是独特的硬棱角的脸廓,配上北域典型的高挺鼻梁,和一张端正的红唇,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冷艳。
向下望去,她的衣服却也独特,不似我们的长衫短袄,却是浑然一体的滚金边绛紫色长袍,宽袖,胸前一根飘带,随着她的走动,长长飘在身后。随在她身后的是两名相似打扮的宫女,主仆三人如世外仙人般,丝毫不看我们,径直走过。
“随我回住所。”随着眼前公公的一句话,这个下午的站立总算结束了。却仍然不敢懈怠,一路上小心翼翼走路,害怕犯什么错误,心里却还惦念刚刚走过的妇人。
回到乾清六所的住处,揉揉稍许肿胀的小腿,旁边凑过来一个女子。
“我叫曹心远,顺天人。你呢?”说话的女孩声音轻快。
“我叫瞿凝,也从顺天来。”有个说话的人不是件坏事,说不定会作伴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