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大本堂外听命,堂内是皇子亲王们朗朗读书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想起幼年在家的情形,每日请安、读书,女红、与娘闲聊……周而复始,一切那么简单与亲切,直到皇上开始靖难之役,爹战死沙场……
视线逐渐飘移,看到远处有人正向东暖阁走去,昂首阔步的身影很是熟悉。
汉王!
这几日,总在皇上下朝后,见到汉王走向东暖阁,反倒比太子更勤些。想起前日夜里心远的话:“皇上始终最喜爱汉王。”若汉王成了太子,那么有朝一日,清霁岂不是皇后,我若从了汉王……
“该死!”我自己敲敲前额,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不仅不能说,连想都不该想。
想起汉王之前的话,呼吸又加快了,可之后也没再见过他,想着想着,心里有些期盼地一步一步挪到离东暖阁近些的地方立住。
汉王不会看见我。
汉王看见也认不出我。
汉王认出我,却不看一眼。
汉王认出我,笑笑,径自回府。
……
我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想象着汉王从东暖阁走出的情形,想得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抬头,汉王却已向近处走来。我格外紧张,真希望能有哪位皇子打翻砚台,或是书卷掉落,我就可以进堂里收拾。可堂内的读书声依旧,我无处可躲,眼看汉王十步就可到跟前了,我抬起右手将突然落在前额的发丝捋到耳后,行了礼。
“整日立在这里,也该有所长进吧?”汉王含笑说道,我只是浅笑着低下头。
“学到些什么?也说来本王听听。”汉王这是有意打趣我。
许是有了之前种种交情,许是料想汉王对我并不威严,我轻挑挑眉,顺势抵了回去。“汉王若有烦心事,说出与奴婢听听,看奴婢对王爷可有些许帮助。”
“此话说得倒挺有气魄。本王今日正愁皇上交与我的安南战事,想你也是名将之女,不妨与你一说。”
“哦?”
“时下战场一马平川,只能直面交战。我方本是骑兵厉害,奈何安南也有骑兵,可道是骑兵却并不骑马,骑的竟是大象,我大明兵士靠近者无一生还,战马绕道而行,外皮如铠甲,任羽箭也穿不透,你看如何是好?”
“王爷这是与奴婢胡闹。火钜出现在军中已不是一天两天,纵使外皮真如铠甲,也断不可能生还。”
“有点意思。可火钜装填过慢,一发已出,往往第二发还未就位,射手已葬生象腿之下。”
我低头略想一下:“三行射手,一发出,转到末行,三行交替,不留间隙。”
“果然不凡。”汉王满眼的惊奇,我笑得也有些得意。
“今天我与皇上商讨出的正是这一着。”
“都有结果了,还来逗我。”我叹口气。
“这不是……”“爹!”汉王还想说什么,却被这一声打断。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奔到汉王身边,该是汉王的长子瞻壑,清霁在信中写过,韦妃的儿子,今天头一次见到,可以想见韦妃也是个美人胚子。
瞻壑连汉王的腰都不到,靠在他身上,很是亲昵。一时心里有些堵。
“堂内还需收拾,奴婢告退。”
回望,一父一子,那日看太子与皇圣孙是温馨,今日看汉王与世子是苦涩。
如往日一般,皇圣孙堂下总与师傅有不尽的话题要辩,比别的皇子亲王们离开得晚些。大堂的门是关上的,推开这样一扇门对十岁的孩童似乎沉了些。
我和另几名宫女散在堂内清扫,听得“吱嘎”声分外刺耳,我抬头,竟见门上半部分雕镂花饰的部分倾斜下来。
“殿下当心。”我扔下手中的活计,几步跨过去,刚护住皇圣孙的头部,顿觉从头到肩的整个右半身都猛地吃劲,抱着皇圣孙坐在了地上。
杨太傅与宫女们都围了过来,本就有些晕乎乎的,被她们“叽叽喳喳”地一闹,索性没了知觉。
醒来时,居然看到诗兰。
“妹妹可好些?”我眨眨眼睛,果然是诗兰。
“没事,姐姐怎么来了?”我一坐起来,就觉得头痛,又一头倒下。
“妹妹别动,太医诊过,猛击过后,在床上躺到不觉痛感才好。”诗兰模模我的额头。
“姐姐怎么还在应天?”我十分不解,赵王不是早回顺天了么。
“说来话长。”诗兰的眼眶有些湿。
“舍身救世子,我无以为报。”诗兰身后走出一人。竟是太子,再看,太子身后跟着皇圣孙。他们忙扶住挣扎着要行礼的我,又让我躺下了。
“不忍心让皇圣孙殿下受伤。”说皇圣孙是皇上的心头肉,显得我太市侩,说皇圣孙是大明的财富,似乎又太奉承,这句话也的确是当时的想法。
许是这话过于真实,皇圣孙瞪大了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怎会掉下这么块东西来?”我突然想起方才的惊险。
“工匠说是木头被蚀了。许是这扇门部分向东,东面又没个遮挡,雨水侵蚀较为严重。”太子说道,语气中藏着忧虑。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解释,可面东的门也不仅这一扇,也确是太巧了些。
“怎么外面已经掌灯了,现在几时了?”
“已过了酉时,天晚了,后宫不方便久待,凝姑娘好生休养,明早我再来拜访。”太子拉了拉诗兰的肩。诗兰有些依依不舍,站起身。
皇圣孙走在最后,想想回头,对我郑重的一声:“不甚感激!”跟着太子走了。明明是比我还小五六岁的孩童,却表现得比太子都老成。
果然,早早地太子就来了,他看我多少有些局促,再三道谢了几次,上早朝去了,但留下诗兰陪我说话。
国丧那日,她也只简单地说进了赵王府,继续做女红,细节都不说,现在我正是满心疑问,瞅着太子走出门,赶紧拉着诗兰的手,一脸疑惑望向她。她却只怔怔看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温瑜师父可好?”我脑中突然冒出不好的可能。
“一切照旧。”
“姐姐这是进了太子府?”
“是。”诗兰居然哭了出来。
“太子为人仁厚,这是众所周知的。姐姐为何难过?”我轻拍她瘦削的背。
“一直如此,妹妹不必上心。”诗兰打从进府就愁眉不展,我也不便多问,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再问也是徒增尴尬,便也不再纠结此事。
“太子曾问我姐姐何时进府,我只道是建文四年春夏之交的事情,姐姐别说岔了。”诗兰听这话脸色发白,连连点头。
见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只能聊些家里的事情。哥哥们都还好,杨夫人这几年明显老下去了,威严却不减。突然想起她的怨念,若是知道了皇上对于皇后的情感,她能释然些吗?
傍晚,太子爷带着皇圣孙来看我,顺带将诗兰带走。
“皇圣孙殿下自己要保重。”我总觉得此事蹊跷。
皇圣孙仍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点点头。
望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背梁,觉得他如此幸运,却又如此艰辛,寻常人家的孩子,怎么还会担心这些事情,也真有人要对这样的孩子下手吗?
我摩挲手上的镯子,真是汉王吗?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躺在床上第二天,拿过镜子左照右照,端端正正,似乎过于清秀素净,少些妩媚,想到清霁那美艳的脸,心里不禁有些嫉妒,再一看,右额上还紫红的一片,气得把镜子扔在一旁。却见汉王走了进来。
“免礼免礼,从今往后,没人不必这么拘礼,次次都这样!”我很想将左脸对他,不让他看见我的右额,但却不能不看着他。
“昨晚听瞻壑说,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现一看伤得这般重,都没敢告诉你姐姐。”他伸手就要揉我的额头,我赶紧别过脸。他却探出身子,执意要查看伤势,这是已经拿我当他的侧王妃还是侍妾?
“王爷进宫女的寓所,本身已越了礼。这样若再让人看见,王爷是不碍的,我还做不做人了。”我语气极尽淡漠。
他手停下,收回,坐在椅子上,两人低头无言良久。
“王爷心意我很感激,时间已晚,王爷请回府吧。”
汉王重叹口气,起身,没有说话,看都没看我一眼,直直地走出去,拉门时力气极大,门“砰”一声摔在另一扇门上,真是生气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我一阵难受,揪着被角,从啜泣到放声大哭。
瞿凝,你真要这要让大家都难受下去吗?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当谁能心里只装着你?清霁这不是也没能完全栓住汉王的心吗?不趁着心里还有一些念着你的时候赶紧嫁了,这是要闹到什么地步,才收手!
在心里我骂了自己千遍万遍,终于消停了,翻身躺在床上,看到一抹残月。又抽泣两声,想想还是有欣慰的事情,按汉王的说法,就不是他了。再转念一想,即使他做的,也不至于到当日就跑来宫中,一时又无比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