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完结,皇上在坤宁宫内又待了三天,将皇后平时常用的、用过的,甚至触过的东西都一一抚模过,进而召我到跟前,详谈病中时的情形。
我不敢半点隐瞒,将对话原原本本复述给皇上,当然除却那方孝孺与马皇后的话。皇上听后深深叹口气。
“众叛亲离,亲侄子要灭我,她不惜与哥哥反目,寒冬夜亲自登城墙指挥战斗;登基后,宽容待人,母仪天下,我怎么能恨,我怎敢有半点恨。朕只揣度她,怕是因徐辉祖尚在狱中,幼年家中来往的友人,若非战死沙场,也躲不开牢狱之灾,责怪朕。她聪明一世,怎么到头来却这么糊涂呢?”
我只当是皇上自己感叹,却见他望向我。
“只怕是太在乎。”
“罢了,亏得你,最后她还能知道朕的心意。年纪不大,倒也很灵巧,皇后去了,你去大本堂侍奉把。”
“奴婢瞿凝,谢皇上恩典。”不知为何,我月兑口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正害怕皇上怪罪大不敬。
“莫非瞿能的女儿?”皇上有些惊诧。
“回皇上的话,奴婢是瞿能的女儿。”
“难怪,退下吧。”皇上点点头。
这一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穿着鲜红的嫁衣,在一条格外悠长的长廊上奔跑,长廊两侧挂满点着的灯笼,到处都是大红喜字,走廊的尽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冷冷地看着我。我不顾一切想要奔向他,而他却不向前迈一步,走廊像在延伸,总也到不了头。
清晨醒来,却再也睡不着,想起那天太子爷与汉王看诗兰的眼神,直至几位爷一起离去,太子爷依旧紧盯着诗兰,总觉得蹊跷。起身梳洗,去大本堂。
大本堂是太祖在位时,为未加冠的亲王皇子们读书,而在后宫建的学堂。
民间总传,大本堂里被师傅夸赞有学识的皇子,最终都会成大事。流传最为广泛的就是当年建文帝与永乐帝跟着师傅对对子的故事。
师傅出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
建文帝一贯以勤奋好学著称,那日抢先回答,竟答出极为不雅的对子:雨打羊毛一片膻。
而一向重武轻文的当今圣上,那日却沉稳地念出一句:日照龙鳞万点金。为师傅称奇。
而当今的三位皇子,也以太子爷最得师傅夸赞,誉其为才高八斗。其次便是赵王,虽年纪与两位兄长相差甚大,却饱读四书五经,熟谙处世之道、待人之礼。独独汉王,和当年皇上活月兑月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道是习武废文吧,说起话来也常抵得师傅半响无话,说是棋高一着吧,课堂上却常需要两位兄弟解围。
虽说之前在乾清六所见过的曹心远也在此奉职,但始终见到的都是皇子们,心里担子也有些重,头一天格外小心,谁知就有皇子耍性子。
“我要解大学士。”这位皇子将书卷狠狠砸在桌面上。
“解大学士左迁广西为布政司参议,由臣代替他。”
“你的学识怎可与他相提并论!”此皇子很是强硬。
“不得无礼。”皇上居然亲临大本堂。
说也奇怪,见到皇上,众人都温顺,但绝大多数人都心存恐惧,而这位皇子却是满心欢喜。
“解大学士离间朕与汉王关系,居心不良,这样的人怎能担当皇子的师父呢?”
当今圣上只有三个儿子,都是一母所出,总以为应亲密无间,却也有小人离间其中。
这位皇子将书摆放好,走到师傅前,弯腰行了一个礼,郑重地说:“对师傅不敬,请师傅责罚。”
这师傅当然是无比惶恐,而皇子却拿起戒尺请师傅责罚,皇上在一边冷静地看着师傅不得已的责罚,不发一言。待到责罚结束,皇上露出一个满意地微笑,踱出大本堂。
“这位皇子是?”我偷偷问身边的心远。
“皇圣孙,太子爷的长子。”
我偷偷打量此皇子,不过十岁的样子,和太子爷一般白净,神情动作却利落许多。
心中料想是个倚仗宠爱无法无天的爷,奉茶时格外仔细,怎料刚要放在桌上,这位小爷举笔写字,碰上茶碟,茶水顺着我的手滴到宣纸上。心中紧张万分,正要下跪。
“不是你的过错。茶水太烫,你今天歇着吧。”皇圣孙将宣纸拿起,放在一旁地上,抽出素蓝的帕子将桌面拭干,利索地铺上另一张纸。
我独自走回大本堂的偏房,暗自称奇,为之前妄下定论惭愧。
“凝姑娘手无大碍吧?”心远一回房便问。
“不碍的,就是红了些。倒是下不知皇圣孙殿下烫着没。”我有些担心,“以为会是个仗着皇上疼爱的霸王,没想到殿下心肠这么软。”
“殿下遵礼仪是不拘大臣或宫婢的,凡是对下人该有的仁都是必到的。”
“那日为何向杨太傅发难?”我回想那日的情形,和现在的模样相去甚远。
“解大学士促成了太子册封之事。”心远将脸凑近,轻声与我耳语。
皇上登基近两年时间内,迟迟不立太子,民间传闻极多,都说皇上有心立皇二子,却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现在听到有人这么胸有成竹地议论此事,心中甚是好奇,也凑过去,让她继续讲。
“皇上一直举棋不定,问遍武将,均立汉王,询遍文臣,却都挺现在的太子,当日的世子。”我点点头,这也的确有道理,汉王身处军中,与众军士出生入死,而文臣都是极遵宗祖规矩的。
“解大学士被皇上视为上天垂青,当时风头正盛,皇上去问他,他只道三字‘好圣孙’,坚定了皇上立太子的心。”
“哈哈,皇上为了个孩童立太子,这个故事有些神乎。”我摇摇头。
心远却很认真地继续说:“那你说为何不立汉王?”
这一问倒是难住了我,我也一直在寻思这个问题。
“许是皇上想要位仁君?”深思熟虑,想到这对父子对人的种种,我说出这个自己也半信半疑的答案。
“皇上许是当真这么想,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汉王可断断不会这么想。听说你的姐姐是汉王府的侧王妃?”心远吹灭蜡烛前,极具意味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奉茶完毕,回偏厅听命,却在走廊上遇见见过皇上的太子。正欲行礼,太子一摆手,轻声说:“莫扰了里头。”透过窗户上的雕花望向皇圣孙。
“不知诗兰姑娘是何生世?”太子见我要退下,急忙问。
我便将诗兰进瞿府的经过详尽地告诉太子。
“建文四年?可还记得具体时间?”太子对于这个年号特别敏感。
“是……”我一思量,正是皇上登基的日子,刚要出口,忽觉这个日子也着实奇怪,撒了个小谎,“奴婢确实不记得了,大约是春夏之交。”后一句倒确是实话。
里头的师傅刚好宣布结束,我也匆匆退下,回望一眼,太子与皇圣孙也如寻常百姓家的父与子一般,在紫禁城高耸的宫墙中显得很是温馨。
一早收到清霁的书信,这次比之前都更坦诚,直说汉王又要娶进妻妾,她知汉王有意于我,与其娶进旁的女子,她倒希望我可以到汉王府,相互为伴。
难道汉王对清霁说了?不对,汉王的性子,还需绕着弯子要清霁来说吗?我低头看看镯子,心中一颤,好厉害的清霁。进而心沉下去,汉王无意。
收起书信,前往坤宁宫。皇后娘娘不在了,但东宫之首的位子却是一直空着,小尹子传话,我毕竟是娘娘临终前的贴身宫女,主事公公要我隔周前往协助收拾。
从东边的大本堂走向后宫中央的坤宁宫,要绕道东暖阁,却正遇上往东暖阁去的汉王。他老远就摆手,加快步子直直走到我跟前。但毕竟是宫中,任他摆手,,礼是要行的。
“今天是来央皇上改立正王妃的。”
“韦妃?”我一时模不着头脑。
“弃世了。”汉王眉头一皱。
“什么时候的事?”我惊得捂住嘴。
“前些日子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所以母后的丧事也没能到,前日终于……”汉王长叹。
我也有些难过,虽与我没多大交情,但毕竟是陪在汉王身边十几年的人。
“那现在?”
“改立瞿妃为正王妃。”
难怪清霁的信中透着些能掌握大局的意味,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没透露,心中有些恼。对汉王勉强笑笑,就要走。
“别走。”汉王一把拉过我,抬起我的右手,看了眼。
“淤青还没好?那日手重了。”我心“怦怦”直跳,这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好多了,劳王爷费心。”我抽手就转身,脸都发烫了,是真的片刻都不想待下去。
汉王一步跨到我面前,脸靠近,看着我的眼睛。
“你姐姐这几年在府里很是寂寞,想你来陪陪她。想好了,我就去求皇上要了你。”
我简直是拔腿就跑,背后还听见汉王的声音:“这丫头怎么没了初见时的气魄。”
终于走进坤宁宫廊檐的阴影里,大喘着气,这究竟是清霁要我,还是汉王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