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39章 不解

作者 : 月荻江枫

正月的日子,皇城掩在一片雪白之中,走几步,看见几片金黄琉璃瓦,转个角,又见得几抹朱红。偌大的宫殿,却没有节日的喜庆,比往日更加肃杀。

皇上顾不得节庆的许多避讳,正月初十,在午门前,对大理寺丞耿通行刑。杖毙二字,震惊朝上朝下、宫内宫外。倒不在量刑之重,皇上登基以来,凌迟之人也不在少数;而在于罪名。

突然想起心远说的又一个被关进锦衣卫大牢的人,当日只听见“大理寺”一词,后面大概说的就是耿通了。

都说,耿通疏离了皇上与皇子的关系。大理寺历来是文臣掌管,耿通又与翰林学士们交好,看来是亲太子的人没错了,这样看来皇上是怪罪他诋毁了汉王。

想之前,第一大学士解缙,因相同的罪名,被贬谪到安南一带,与杖毙想去甚远,却也一时满城风雨,而如今怎会有人傻到这般地步,还做同样的事情。转念一想,太子的人还真是忠心,早有先例在此,却仍然不懈,是有多大的勇气。

时不时听见宫人们闲聊,都说汉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为了他一次次对重臣下重刑,说的时候,还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

我倒觉得未必是好事,按说,皇上若真是重视汉王胜过太子,可以改封太子,何必这样次次迁怒于不相干的人。这样的做法,看似长了汉王的威风,却让他失了人心。听得这么多闲言闲语,汉王在人们眼中已是一个仗着靖难功绩,气焰嚣张的王爷,连太子爷也敬他几分,可终归皇位还是太子爷的,这样的形象于他有何好处呢?

午门外的刑场,宫人都不能去,只听说满朝文武,都去了。听说,见得耿通,随着一下一下击在他身上的刑具,生命点点褪去,惨不忍睹。

到了傍晚,汉王来看我。

听到通报,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又开始怕他。想解缙关进锦衣卫大牢,他定是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如今又是一条人命,他究竟又做了什么呢?他越是得意,我就越觉得他的深不可测。

行完礼,极不情愿地抬头看他,出乎意料地,不是得意之情,却是眉头紧锁,我有些诧异。

“王爷这是打哪儿来?”

“午门。”说完默不作声,坐在屋中的圆桌旁。

我泡一壶茶,还是夏天避暑时备的杭白菊。水冲下去,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飘起,很是秀气。趁他不注意,又将蜜兰丁香放在暖炉上,让他熟悉喜欢的味道溢满整间屋子。

“花茶?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汉王撇撇嘴。

“还有西湖龙井。”我又转身,想去再泡一壶。

“不用了,就这个,总在你这里见些新奇的玩意儿。”他在腾起的一片氤氲中嗅了下,看神情,觉得这茶还不错。

我陪他在桌边坐下,抿了一口茶,认真地盯着他,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低落情绪,眼神漫无目的地在我屋内飘。

“那是什么?”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

我回过头,是前不久才拿出来摆上的,莫干山里小沙弥赠的两块石头,光滑的表面,泛着青色的光,在皇宫中,独显出一股灵气。

“夏天时,小沙弥送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我觉得他这是笑我,几块山石也当个摆设,很不安地避开他的视线。

“杭白菊、西湖龙井、山石,你一件件收着,避暑的日子你倒挺喜欢。”

他这一说,我也发现,不知不觉中,我一直试着沉浸在夏天的氛围中。于是点头笑笑。低头看看腕上的镯子,定情信物,他倒是已给过我两个镯子,一幅画,我也该给他个什么。寻思着,玉佩、书画,他不知有多少,我觉得上佳的东西,在他眼中都只是个寻常物件。刚好,他也见着这山石的奇特,正好一对,不妨给他一个。

转身,在两个石头间挑了略微小的,递给他,“王爷好生收着。”

他明白我的意图,轻笑两声。

“王爷莫笑这玩意儿不值当,虽是石头,也是心意,王爷也觉得它奇不是么?”我撅起嘴,就知他看不上眼。

“不是,我就说你这儿总有新鲜物件。”他忍着笑,辩解,“石头也是头一次收,你总该给个说法。”

“我比过了,这个小一些的给王爷。”我认真地说。

“小的?山石你还挑块小的给我。”他一口茶刚喝下去,听我说,差点呛着,“我总是要好的东西的。”

“王爷和奴婢在一起,让旁人用来比,谁大谁小?”我睁大眼,嘴边露出笑意。

“当然我大。身材、年龄。”他说着,我在边上点头,他又飞快地补上一句:“还有夫为妻纲。”

我拧了下眉,却又笑起来,没说什么。

“我必是大的那个,怎给块小的给我?”

“小的王爷收着,大的是王爷,奴婢收着。”我一副胜利的神情,这下他该乖乖收下小的了。

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这石头在浙江颇有仙气的山上采的,若真是代表我们两人,那最后该和西施范蠡一样,做一对世人口中皆传的神仙眷侣。

他笑着把石头收下,又低头去喝茶,却再也笑不出来。

见他这般,我实在忍不住,他不该和那日知道解缙入狱时一样的欢欣鼓舞吗?

“王爷似有事不大如意。”

他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

我琢磨着,虽说耿通被判了杖毙,莫不是他批评汉王的话起到了作用,对汉王也有了不好的影响。

“皇上怪罪王爷了?”我试探着。

他挑起眉头,摇摇头,“和我没有关系。”说完,还是软软地坐在那里,这样的他我还真没有见过。

“大理寺丞耿通,是离间了皇上和皇子的关系,才……”我没有忍心说下去,彩绿杖毙的情形记忆犹新。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头拧成一团。

“说了王爷什么吗?”

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我,那目光凌厉得像刀刮,我把头稍稍扭到一边。他突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皇上怪罪的是他离间了皇上与太子的关系,你以为是和我有关?”

这下轮到我百思不得其解,耿通居然是汉王的人,那这下皇上是借着杀耿通,实则责罚汉王了,难怪他这样不快。可为什么宫人们都说汉王得志呢?

“王爷,这是……”我一时语塞,“这是痛惜耿通?”说完又觉不妥,虽是他的亲信,但此时即使有关联,也不该说。

“痛惜谈不上。倒是替他不值,勤勤恳恳帮着太子,最后却落下对太子不忠诚的罪名,几处不讨好。”他拧着眉,慢慢地说着。

这话听得我愈发糊涂了,“王爷和太子爷,哪一个与耿通交好?”

“当然是太子爷。”他说这话突然有些恨恨的意味,“文官有哪一个与我交好?”说完自嘲地干笑几声,“行伍出身,与武官一起出生入死,武官自是拥戴我。要说文官,没有这个机会,可我待他们又不薄,一个个见我退避三舍。”放下杯子时,手上的力道还很大,听见杯底与桌子重重相碰的声音。

这样的埋怨,我似是听过,和皇圣孙当时忌恨侍卫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只因为太子爷是长子。”说着他咬咬牙,“一个个都拥护他。”

这话再说下去怕要大不敬,我赶紧把话题拉回之前的问题上,“那究竟这耿通怎么落得这般下场?”

他定了定神,理了理思绪,也想起话岔得有些远,深吸一口气,“他替太子爷说情。”

“太子爷,太子爷怎么了?”这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语气里这样急切,他又要介意了。

果然,他抬头,意味深长地望望我,我忙走到他跟前,伸出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太子爷有恩于我。”

他点点头,“皇上怪罪太子监国不力,他替太子爷辩驳。”

“何来离间罪名?”我当是之前听错了。

他摊开双手,一脸的茫然,“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我走回他对面坐下,和他一道,默默喝着茶。

“无论如何,对王爷来说都是件好事。”久久地,见他愁眉不展,我也只得这样说,少掉一个反对他的人总是有利的。

他放下茶杯,苦笑笑,摇摇头,“你太天真了。”

“哦?”我不解了。

“都说汉王的势头远盖过太子爷,你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很认真地问我。

这个问题也正是近日来我所想的,咬了咬唇,“坏事。”

他点点头,“为何?”颇有考我的意味。

“树大招风。”看着他赞同的表情,我又补了一句,“况且似乎名声有虚夸的成分。”

他又是长叹一声,“正是。况且,耿通的事情已经完全不是按照章法来。”看出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迷茫。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陪他坐着。

一壶茶都快凉透了,“太子爷有恩于你?”他又回过味来,一脸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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