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的夏日是转瞬即逝的,这不,只记得下过几场雷雨,并日头狠毒地晒过二三十天,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往日,在应天还是夏装打扮的九月,在这里已经要立领的秋装,外面还需罩衣。
整个夏天,除了那碟子糕点与字条上的字,以及那朦朦胧胧中见着的人影,便再没有见着赵王,时间已久,竟有些失魂落魄。
期间也想过托人去府上送信,但绞尽脑汁也不知那信该如何去写,再加上对于赵王妃的顾虑,迟迟都没有动笔,这一拖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正如他那字条上所写的,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想想,真不知他是写的他自己,还是预料的我。
偶尔将那天拽下的玉佩拿来看,是极好的翡翠,他的身份定是不凡,可若是官宦子弟,又何必黑衣夜行、翻墙爬树,如此鬼鬼祟祟、鸡鸣狗盗。几次想将那玉佩拿去向侍卫禀报,但定会引出那日我虚报行踪的事情,我岂不是惹祸上身。
实在想不通,但想起他软下的手臂,并无伤我性命之心,以及最后那保证,我便自己安慰自己,这空荡荡的宫殿,真是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真相信他不会惹来祸患。
虽是身在宫中,但终究有人与外界联系,况且在宫中时不时能见上两位哥哥,加上杨夫人也偶有来信,外面的世界还是知道些的。都说北方人心惶惶。
三年前,永乐帝亲征,一举击垮蒙古黄金家族——鞑靼,这中间还有赵王离间计的功劳,可俗话说剑有双刃,当年离间了鞑靼与蒙古各部的关系,又扶持了另一个家族——瓦刺,这才里应外合将鞑靼首领赶尽杀绝,可谁曾想,这大明朝一手培养,用来制约蒙古力量的瓦刺,内里野性的血液终究沸腾了,成为大明朝北面虎视眈眈的敌人。
北面大漠地广人稀,土地贫瘠,瓦刺部落人口骤增,骑兵日益精进,却缺衣少粮,于是屡屡骚扰边境,掠夺钱财,北面镇守的虽是精锐部队,但抵不过瓦刺集中力量的突袭,往往被其得手,边民民不聊生。而瓦刺尝了些甜头,却不知足,胃口越来越大,逐渐深入,一度到达顺天外几十里,民众惊恐不已。
这一听,我心中一紧,那人难道是瓦刺派来的细作?那我岂不是放过了大明的敌人?吓得我六神无主。拿出玉佩,细看,一个“祯”字,是圆润的汉字,再说悬玉佩虽不只汉人风俗,却必定不是一生在马背上度过的瓦刺人的风俗。
见得一日凉似一日,料想外面打杂的人衣食定与我无法相比,不知环儿可还好,便将几件估模着她穿正合身的小袄子包裹一下,向午门走去。
与侍卫打声招呼,将环儿召进午门内,言语几句。觉得她眉宇间似有些抹不去的忧伤,与她往日的性格不符,多番问了几句,她拧拧眉头,仰起那张印象里一直天真可爱大大咧咧的脸,“张公子过得不好。”
“嗯?”好久违的人,我听了不由一怔,“他病了?”
“他爹没了。”环儿说着抽泣几下。
想到他当时虽是有所隐瞒,但按照李华佗的话,张公子的确还是帮过我的,听得他遭此变故,心中顿生惋惜,但转念一想,他爹却知而不报,一心置我于死地,分明有损医者的良心,若是去了,于我,倒又不是多么值得可惜的事情。
但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顿生不忍,心想这样一个简单的丫头,迷上深不可测的张公子,结局不得而知,但既是现在难受,我宽慰她自是应该的,“人死不能复生,让张公子节哀顺变。”
“张公子哀伤至极,情绪低落。”环儿哭得肩膀一震一震的。
“那你就好好劝他,虽人不能至,但情需至真,这段日子总会过去。”我又想起娘去世的光景,也凄然了,“若你伴他度过了那段日子,他定会深深记住你的。”杨夫人与赵王都是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人,都是我感恩的人。
“可张公子想弃医。”
这话一出我就疑惑了,按理说,这样的医药世家,子承父业、发扬光大才是常理,何况张公子本身医术不凡,更没有理由放弃,除非,想到此我的胃又不舒服了起来。
一阵大风吹来,我看到环儿身上单薄的衣衫,急忙打开包裹,抽出一件袄子给她披上,“先要当心自己的身子,然后才能好好地陪着张公子。”不管张公子是不是她的真命天子,用他来劝她总是没错的。“生活上若是有什么不便利,就托人知会我一声,姐姐在这顺天城,认识的人不多,和你最亲了。”
环儿又抽了几口气,接过包裹,“姑娘也保重,外头还有事情,我先回了。”
看着她远去的瘦削背影,心中甚是担忧,对张公子的印象还是不那么好,真舍不得看她白费了一片心思,但愿我对张公子先入为主的态度是错误的。
回头刚走几步,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顿生作弄他的主意,快步走了起来,突然一个转身,他便迎面撞上来,微躬,才勉强没有碰到我,我定睛一看,果然没有猜错,这般闲情逸致的也只有赵王。
他一脸嗔怪,“早就发现我了,还戏弄我。”
“你偷偷模模跟在我身后,必不安好心。只准你一个劲儿的逗我?风水也该轮流转。”我仰头望他,嘴角上扬,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我何时对你不安好心,何时不是好吃好喝待你?给你送吃的,看着你睡着了,都不忍心叫醒你,连句好都没落到。”他鼓了下腮帮,伸手捏我的鼻子,我忙伸手去挡,却被他另一只手拿开,虽不用力,却让我不能呼吸,想要喘气,只能张开嘴,着实狼狈。
“吃到苦头,告了饶,我便放了你。”他一脸坏笑,眼睛却还是那样明媚。
我连喘两口气,“好王爷,放了我。”他这才满意地放开手,“走,边走边说。”
“好久没有见着王爷了。”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比蚊鸣还小。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送糕点给你之前,往济南府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又往北域去了一趟。”
怪不得哪儿都没有见着踪影,“哪天?”
“当中就回来那一天。”
“为何不喊我?”心中暗暗惋惜,早知那日就睁眼了。
“你睡着了。”他笑意盈盈,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弯曲着向上卷曲,难怪双眼总是满含柔情。“那糕点可合口味?”
我重重点头,“只是味道奇特,不知如何制成?确实清热解暑。”
“可要花些功夫。那绿色是入夏初雨后的荷叶切成丝,和上春季新采的黄山毛尖;那白色的,是将荷叶上的雨珠刮下后,拌上米粉与天山雪莲瓣,每一样都沁人心脾,是西北边疆贵族试出的新鲜玩意儿,我听了,想到你,便让人做了。”这个制作过程,听得我目瞪口呆,怎么会想到这小小四块糕点,竟集了跨时域、地域的诸多元素,精心制成。
“真是费心了。”
“这些心思,比不上那字条上写的心境那样苦闷。”这一声,低沉却极具震撼力,我的心也随他的话猛地一颤,胸口闷闷的,又一下一下深深呼气。
良久,没有说话,已经走到乾清六所前,“王爷是什么意思?”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紧盯着他的眼睛。
“既是都抄录了下来,又为何不好好看书?”他却不直面回答。
“我看了!”挑起眉头,却又想到本是不该看的书,我竟然理直气壮,又心虚了下来。
“那还要问我?”
“我……”无语应对,低下头。
“我的心意你也明白,我也不急,你好好想想。”他抬起手臂,手指弯曲,指节从我的发丝上滑过,看了我一会儿,“进去吧,外面风大。这段时间忙过了,再来看你。”
蜡烛“噼啪”爆裂开来,我才回过神,窗前独坐已一个多时辰,烛油已堆得好高。白日里赵王的话萦绕耳边。
拿过一柄铜镜,镜中的我笑靥如花,抑制不住的笑容,我也不想去掩饰,这还不明白吗?和赵王在一起的日子,自小都是晴空万里,直至现在,经历诸多风雨之后,见到他,还能重回幼时的无忧。
虽然那日也听得了他的无奈,他的不能,他的自卑,出乎我的意料,却并没有影响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好感,反倒是这个真实的他,更让我觉得我们都是活在这个充斥突然与不可抗的现实中,于是他对我的关怀、他为我做的一切都让我那样感动。
但仍有一件事让我让心不下,那赵王妃,诚然遭遇令人同情,但我若是真要和赵王在一起,定是想要和和睦睦,今后还盼着儿孙满堂的时候,怎能容忍她毁掉那么些个孩子之后,再杀掉我的孩子呢?我想要我未来的孩子安然地成长,而赵王妃无疑是最大的威胁,我不求一个王妃的名号,但我定不能让她在我的孩子周边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