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了一夜，我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心意，只需和他好好商量一番，可却又一连几日见不着他，只好暂搁着。
瞿浩一早就托人传信来，杨夫人感了风寒，并上这黄沙天，呼吸也困难，一病不起，捱了两日，昨夜又恶化许多，早晨请了李华佗诊过，那医者只说了句，“想见的人都尽量见着，想做什么都满足了。”连方子都没有写就走了。杨夫人将家里的人都一一嘱咐过后，唯一惦记的就只剩下我了。
我从梳妆台下找出赵王给我的牙牌，心中虽带有不安，但为了见上杨夫人一面，还是需要用这个法子。
回到瞿府，虽心里已有所准备，却还是不能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妇人，与以前果敢雷厉的瞿府当家之人联系在一起。
我跪在她床前，紧握她的手，“杨夫人，凝儿回来了。”
听见我的声音，她才由昏沉中醒过来，“凝儿，对你太严苛，恨吗？”
不知杨夫人此时的记忆停在什么地方，原来小辈们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未表露而已。现今，我的女官地位，我得到王爷的赏识，大多拜杨夫人当年严加管教，逼迫我们读书所赐，当年的恨自己想来都惭愧，赶紧摇头。
“凝儿，有一事，我都让你哥哥们在办，这么多年却没有任何结果，现在我也交给你。”看来她还清醒着。
“杨夫人的吩咐我定放在心上。”
“找到漪儿。”
这样的称呼如此亲昵地出自她的口中，我是第一次听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指漪姐姐？”我又在确认一遍。
她艰难地点点头，“当年就不该由着她，当年我也糊涂，我对不起这个孩子。”
“夫人牺牲了她一个，毕竟也救了清霁一条性命，夫人释然些。”想到杨夫人对于清霁的看重，此刻提到这个歹毒的女人，于她却应当是最大的安慰。“而且诗兰姐姐跟了太子爷，温瑜师父现在过得如日中天，夫人当年救了这么多的人。”
她果然欣慰地笑了，“听闻他们都放下旧事，安心过日子，尤其是清霁，还有了孩子，我也就放心了。”
我心中一颤，清霁这样的逆天谋划，当真在杨夫人意料之外，是始料不及也是最不愿看到的，幸亏我没有向杨夫人吐露半点，之前是怕她也参与其中，现在看来确实对她最大的保护。
“只是漪儿命运坎坷，我着实对不起她，对不起瞿将军。”说着，她的高兴转瞬即逝，又落下泪来，激动之下，干咳几声，看得我心疼。
我环顾四周，只有门边站着两个丫鬟，手上端着毛巾与面盆，远远看着。我凑在杨夫人耳边，轻声道：“漪姐姐还活着，衣食无忧，看似未经苦难。许是有贵人相助。”
“嗯？”杨夫人闷哼一声，似是被痰堵住咽喉，却又急于说话，我忙用手抚她的前胸。
“我是真的见着她了，千真万确，她也与我相认了，杨夫人放心。”
杨夫人听闻舒心一笑，身子软下去。
“去叫浩哥哥。”我回头对那俩个丫头说，又转过来，“杨夫人，浩哥哥这就来看您，您再看看他。”
自杨夫人唯一的孩子，据说也是家中最有父亲风范的男子，随父亲战死白沟河后，杨夫人从一个姨娘那里领来了瞿浩，悉心栽培，倾注心血。这么多年来，杨夫人秉承一视同仁的态度，未表现出偏颇，但我知，在她严厉的外表下，必是极爱他的。
“娘。”瞿浩飞奔进来，跪在我身边，握紧她的手，“娘，你放心，定能振兴瞿府。”
杨夫人艰难地点头，“如今你们都步上坦途，唯独不放心的就是凝儿，你们必得给她安排好，不可以受苦。”
我和瞿浩含泪点头，在我们声声叫唤中，杨夫人终究还是撒手人寰，瞿浩靠在床沿，痛苦不止，屋外已是哀声一片。
眼见快要到掌灯时分，“浩哥哥，我是司灯……”回望一眼，杨夫人如熟睡般躺在床上，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瞿浩点点头，“你去吧。”
我起身正要向外走，一个姨娘细声细气的声音：“这杨夫人刚去，凝儿也太不懂事了。”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手足无措，身后传来瞿浩一声：“宫中事务最为要紧，倘若娘在天之灵，看到凝儿为了她耽搁公差，必定心痛不已，来人，送凝儿回宫。”
那些个姨娘噤若寒蝉，我转头回看，瞿浩果真已有了统领瞿府的风范，杨夫人该放心去了。
回到寓所，抱膝蜷缩在床上，顺天城的秋天总是如此肃杀，早些年带走了娘，如今又带走了杨夫人，最后一点娘的温暖都没有了。
这么些年来，为了漪姐姐的事情，我是错怪了杨夫人，听她今天含混而糊涂的话语，当年的事情似乎另有隐情。
抬头仰望天空一轮上弦月，惨白的月光印的四周树影凄切异常，不知漪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在汉王府里和她只有那一面之缘，只能从她的气色与说话语气上推断，汉王定没有亏待她。细想，她那人见人怜的样貌，配上忍让谦和的态度，定能得人的欢心，难怪我见她那晚，她是从远山堂出来……
家中的女儿除了我都有了好的归宿，难怪杨夫人独独惦记我一个。
瞿浩送我出瞿府时对我轻声叮嘱，“赵王这样的男儿实属难得，凝儿你……”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我，“无论何时，这瞿府都是你的家，莫管那些姨娘的话，你要相信，虽平日相互挤兑，但终究是一家人，你也看出来杨夫人威严的重要性了吧？”最后一句将我逗笑了。
其实，与诗兰、环儿她们相比，我终归都是非常幸运的，有瞿府这个后盾，有这么多人帮扶着，倘若我的结局不好，真是我自己不争气了。
想到这里，我又给自己鼓足劲儿，逮着赵王，该说的话定要跟他说清楚，提前约法三章，免得日后麻烦，从此往后，便可过上安泰生活。
却不成想，赵王没盼来，王妃却不请自来。
一大早，有人通报赵王妃进宫，进了午门，向乾清六所来了，让人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边梳妆，边生出诸多疑问来，王妃到访，提前通报，还是很知礼法的，与之前在王府见着的疯疯癫癫、泼妇骂街般的妇人判若两人。莫非先礼后兵？这一想，我的心中又开始打鼓，被她伤着可怎么办？从窗口望去，王妃竟也就带一个约莫豆蔻年纪的小丫鬟，这到跟前了，躲也没处躲，看这阵仗也无须躲，还是开门迎客。
待她们进门，我已泡好一壶西湖龙井放在圆桌上，我走到门前给她请安，她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嗯”，也不低头看我，直直走进屋里，在桌边坐下。
这个态度我竟放下心来，果真还是咄咄逼人，先前那个瞬间我对之前对她的评价还有些歉意，这样一来，准备与赵王所说的话也就无所顾忌了。
“瞿府的瞿凝，从应天来的？”她瓮声瓮气地问，只低头看茶。
“是。”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听说王爷看上了你。”这句话问得我，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对，就只愣愣站在那里，权当没有听见。
她等了半晌，见我没了动静，冷笑一声，“蠢得让人讨厌。”
我心中也坦然，王妃既是这般不通人情，那我看你还能活蹦乱跳几天，便也只是笑盈盈站在一边。
“你对王爷了解几分？”她又发话了，声音冷得跟数九寒冬的冰块一样。
“进宫前几年在顺天，王爷常领我骑马。”
“当真是受了他的骗。”她耸耸肩，起身靠近我，我仔细端详她的装束，今天是一件湖蓝长衫外罩孔雀绿的外袄，颜色很是大气端庄，与那日又是迥异的，我有点怀疑她究竟是个什么毛病。
“不明白王妃所说骗是个什么意思。”我低头干脆地回答，不去看她那挑剔的眼神。
“王爷对哪个水灵姑娘不是动心的，你当她只对你这一个动心思？”
“奴婢当然不敢这样想，只求得一个安稳的港湾，一个可以庇护的夫君。”
“这夫君若是品行不端呢？”她的声音凌厉许多。
“王妃是王爷的正妻，不该如此对王爷说三道四。”
“你！”“王妃！”那个丫鬟惊声尖叫，我一抬头，王妃瞪圆双眼，伸手指我，却身子后仰，那丫鬟一把扶住她，却终究个子太小，也被带倒在地，我忙走上前去扶起她，想让她坐到椅子上，再叫那丫头去喊人，给送回王府，谁知她竟一把掐在我的胳膊上。
“王妃请松手。”那小丫头急忙掰她的手指，亏得是穿了小袄，没有吃痛。
她却不依不饶，双手握拳，像雨点般砸在我的身上，我也顾不上她，张开双臂护脸，向屋外跑去，招呼个宫女给王府送信，让人来接王妃。回过身来，王妃却是追着我，口中骂骂咧咧“娼妓”“魅惑人的狐狸精”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不绝于耳，那小丫头尽力拖拽，却被她拉扯着向前移动。
我只得帮着那丫头，制住她的双手，勉强将她按在椅子上。
“你们王妃怎会如此？”一边等人，一边向那丫鬟询问。
“许是娘家衰落，心中郁结，久而久之便癫狂了。”那丫鬟竭尽全力抱住王妃，身上也没少挨打。
“王爷就由着？”我试探着。
“怎能亏待她，一心还盼她能康复，可她疯起来连王爷都打骂，真是枉费王爷的一片心意。”
这样有搭没搭地聊着，王府的家丁终于在想法子遣人来接她，将她送进轿子里，还须一个丫鬟在里头抱住她。
一顶轿子在斜阳下远去，难为赵王苦心经营、悉心照顾，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