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安顿下来之后,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洗衣服、买糕点、摘野花……将环儿支开,将药泼洒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
人昏昏沉沉,一整天一整天的,关在马车里颠簸着,想要呕吐,倒也因为没有吃下多少东西,仅干呕着。
夜间,从迷糊中转醒,望着雕花的阑干与垂下的幔帐,炽热的喉咙,疼痛的咽喉,都在问我:这样是何苦?
但想想白日,每隔半个多时辰就阴沉着脸拼命拍窗要皮囊的汉王,那厌恶的神情却让我舒心不已,要的就是这个成效。
每天,也只有在马车里被磕醒,从窗缝中看见赵王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我的马车边转悠时,心中才是晴朗的,那时会觉得身上松快得很,病痛似乎被抛到很远。
尽管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赵王妃了,可仍然固执地在心底最深处留有一点小小的幻想,想着也许有个什么变故,他可以带着我离开这里,离开汉王,离开我怨恨的是是非非,去到山清水秀、西施范蠡归隐的地方,就如逍遥宫墙壁上那幅画一样,他打猎,我纺织,隐遁在那翠绿的竹海深处。
于是,我坚持着,这病必须继续下去,只有病痛才能将汉王隔得远远的,只有病痛才能保留我的完整,只有我是完整的,那个幻想才可以继续。
这病症就一天沉似一天。
“啪”清脆的一声,将我惊醒,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也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醒来,只被这一记重重敲醒,好像是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第一天你就说吃药就好,怎么会到今天这副模样?”汉王咆哮的声音让我心惊,震颤之下,似乎旁的声音都消逝了。
“微臣惶恐,但药方确确实实是对症的,不知这药可有按方子熬?”不紧不慢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再沉稳的太医都经不起他这样质问。
一个人连忙下跪,迅速得我差点叫出来,“奴婢每日按照方子煎药,一点都不敢马虎。”原是环儿,可怜了,她的小脸现在一定吓得铁青,浑身都在抖,我却不能帮她解围。
“微臣斗胆猜测,凝王妃没有按时服药。”太医此时还沉着的气势倒是让我很钦佩,我也好想有一天面对汉王能拿出这样的勇气来。
环儿快要哭了,“姑娘,不,王妃,每天的药都只余一点点汤汁。”
“你喂她喝下去的?”汉王这一问,容不得我再装下去。
“王爷,我觉得好冷。”这倒不是谎话,尽管身上已经是不合时宜的棉被,我却冻得发抖。
汉王疾步上前,宽袍下摆被风带得笔挺地向他身后飘。眼见着他的手伸进被子,我却不能够躲让,任由他捉住我的手,感觉他带进来的,不仅是浑身的颤栗,还有一股寒气。另一只手探进我的领口,我不舒服地背过脸去。
“大胆,说的是着凉了,现在浑身冰冷的,哪里是风寒的症状,你分明是诊错了!”他转身厉声呵斥。
太医放下药箱,走近,“不知王妃可否……”
汉王把我的手拉出棉被,太医挽起衣袖,细细诊脉,面上表情越发凝重,屋子里就只我们四人的呼吸,加上我嗓子里被痰噎着,出气时“呼噜噜”的低响。
“王爷,外间说话。”太医惶恐地站起身,给我一个安慰的笑,眉头却紧锁,向汉王略微欠身。
“不碍的,大人有什么就直说。”环儿帮着我将手放好,掖好被子,我向太医低声细语,我真的坦然了,即使他道我明天就是大限,我似乎也什么特别遗憾的了。遗憾的事情,即使再活个几十年,也没法实现。
“原本料想,那几帖药服下就能好,现在想来是微臣过于乐观了。”我冲他苦笑,心中歉疚,这又连累了一个人。“现今时热时冷,已是病症快要爆发之际,王妃作寒是正常的,定要好生保暖。”他又面向环儿,“药是万万不能断的,现在就去煎。”
环儿道声“是”,一溜烟地跑出去。
太医看看环儿远去的背影,轻轻喉咙,凝望我,又将目光移向汉王。“微臣前些天也听闻王爷王妃的喜事,今天特道喜。也希望王妃能一直保持这样‘喜’的心态,”说完,试探地向我笑笑。
汉王不耐烦了,“直说。”
“换言之。”太医笑得不自然了,“王妃心中忧伤郁结,而且。”他顿了顿,这故作镇定的表情落了我的眼,心中不禁恐慌,这也被他看出来了?“王妃自己心中必要想好起来才行。”
见得汉王后退一步,又是左手背后,右手握拳在前。我深吸一口气,躺回枕上,直直望向上方。
“好的,明白了,麻烦你,先回吧。”汉王调整了语调,变得客气了。
“微臣先告辞。”偷瞥一眼,太医背上药箱,原先蹒跚的步伐此刻显得轻快许多,遇上我这样不合作的王妃,加上汉王这样暴躁的王爷,真是难为他了。
我好不自在,汉王就坐在床沿,盯着我的脸。我身上一阵阵凉意,直打寒颤,还要躲着他的目光,却不能表现得很反感他,只得稍稍把头偏向床内侧,只等他开口,要骂要打随他,闹完就还我些自在的时间也好。可他就是不说话,只那样坐着。
“姑娘,药好了。”环儿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忙起身看她,她显然没料到汉王还在,怔在门口。我为她捏一把汗,亏得没把药洒了。“王妃,药来了。”她反应过来,改了口,怯怯地向汉王讨好地笑。
“没事了,王爷骑了一天的马,也乏了,请回吧。”太医也走了,当初那残局还是环儿帮我收拾的,在她面前也没什么需要装的,他该做的戏也做完了,该是放松的时候了。
“给我。”他向着环儿一声,把环儿吓得一哆嗦,只得将碗递给他。“退下吧。”环儿为难地盯着我,我朝她点点头,还能怎样呢?他为何还要这样麻烦自己呢?我有些不相信,难不成,我还是在他心上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双手撑床褥,想要坐起来,却极其缓慢,只半躺在枕头上。
他回过身看我,又是一皱眉,嘴里嘟囔着:“就是事儿多。”将碗重重砸在床头柜子上,一手托我的背,另一只手从床内侧拉过多出的一床叠着的被子,垫在我身后,待我靠好,才又端起碗。舀起一勺,我张开紧咬的嘴,却被烫向后一靠,只是咬着牙,什么都不说。
“烫?说话啊!”他没好气地冲我喊,我点点头,“麻烦。”
他又舀起一勺,吹了两口,伸出手来,想想又缩回去,居然放到嘴边,用舌尖舌忝了下,才放到我跟前。我迟疑下,不想张口,他探了两次手,我就是张不开嘴。
他将调羹扔回碗里,全部都丢到那柜子上。走吧,摔门而去就好了。
一手绕道脑后,捏住我的脖子,我艰难地呼吸,这个场景格外熟悉,像极了那晚他掐住我的样子。他靠近我,我的眼睛瞬间被那道伤疤占据,爹当年砍的那一刀还真是解气,若是再深一些会不会更好?我的心中猛的一颤,我也是个这么狠的人了?
“我府上已经死过两个了。现在新婚一个月不到,王妃又死了,天下人怎么说我这个王爷?算卦看相的又怎么对我这个王爷以讹传讹?你死给我看看,你要是敢你就试试。”低沉的话语如同从千年冰窖中吹出的风,我的唇齿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刚刚是又傻了。
他重又端起碗,一勺一吹,半强行地灌下去,我皱起眉。
“又怎么?”
我只是拧眉摇头。
“说啊!”
“这味道……”今天头一次喝下这么多,真是难以下咽,不知是什么草药的味道,直直冲击我的鼻子。
他手上停止的动作又开始,“忍着,你不好就天天喝这个。”又是一勺。
终于全部喝完,我不住咳嗽。
他快速把我身后的被子拉出,摊开,又在我身上覆盖一层,把我安顿好,低头凑到我眼前,“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样。”甩手离开。
走到外屋,“进去看看她。”环儿应下走进来。她静静站在我跟前,只等到汉王的脚步完全消失。
“姑娘,之前我还没想到,今天太医一问,我才想起来,您是不是没有服药?”她大口呼吸,胸脯起伏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我,望得我无法说谎,只坐在那里默认。
“姑娘何苦?”她着急了,宽阔的袖子相互擦碰,双肩抽动着,“姑娘怎么这么不爱护自己?”她见我不说话,身子前扑,恨不得跪在床前,“赵姨娘让我好生照看姑娘,你要是不好,回到应天我怎么面对赵姨娘啊?”
“你好好服侍她就是了,她。”我喘口气,“过得也挺辛苦的。”
“人人都过得很辛苦,姑娘,我不是说教,可是我只记得,几年前,我走在冰天雪地的郊外,我又累又冷,走不动了,摔倒在地上,我爬也要爬到有人的地方,我要活啊,最后让我遇上了赵姨娘。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环儿恳切地说,那嘴唇上下翻动,眉尖不时挑动,俏脸很是生动。
“你还有希望。”我认真地说,“我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