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的夜晚,应天城罕见的风雪天,漫天鹅毛大雪,显赫一时的解大学士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畅饮一番,醉酒后沉入对明朝就被皇上重启重用的期冀中,逐渐进入他此生最后也是最长的梦境,而后被纪纲手下的锦衣卫拖入牢房前几尺深的积雪中,在如絮般的落雪中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汉王得报后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赶往常与大臣相见的狮子楼,纪纲却悠闲自得地喝着花雕,品着狮子楼最为有名的粉狮子头,很是得意,自称为汉王摆平祸患。汉王抑制怒气,平静地询问他得令与行刑的过程,纪纲一一相告,让汉王大吃一惊。
除夕夜我匆匆忙忙赶到远山堂对汉王说的话其实正是他一直忧虑的问题,权衡再三,正月初二一早就托人传信,暂且听之任之,待皇上有进一步指示再作行动。但在初十的早上,纪纲就接到汉王的口信,说让他处决解缙。传信的人看着面生,手上却握有汉王的牙牌,纪纲也就照做。
汉王思索,他的牙牌向来是不离身的,可因为平常也不需要用那牙牌,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肯定在身上,被纪纲一说,一模,才发觉牙牌并不在身上。他将停留的地方都想过,朝堂、远山堂、汀芷轩,于是最先想到我,虽觉得说不通,但按照那几日的惯例,他还是进了汀芷轩,却没想到两个小丫头先扑过去让他抱,他发觉在抱着她俩的时候,牙牌已经被悄悄地塞回。
在我屋里与我怄气之后,他去凤香那里停留片刻便去玲珑住处,将两个小丫头分开一一问了当天做过的事情,结果两人在细节上有了出入,一个说瞿妃同她们说元宵看灯会,一个说瞿妃叫吃红枣核桃糕,于是他严厉了几分,两个小丫头就哭着招认了,清霁给了她们那块牙牌,让寻个机会放回去,就告诉她俩她找着个人知晓郑道传生平的人。小丫头们急于了解自己外公,接过牙牌答应下来,就欣欣然来了我的汀芷轩。
晚上汉王关于整件事情的描述,惊得我一身冷汗,亏得他那样细微的动作都有所察觉,两个小丫头还算实诚,不然这大罪又扣到我头上,那夜说不定就挨了重罚了。
汉王到烟兰阁旁敲侧击,却毫无收获,又怕过于直白,拖累了旁人,也就没有再问,暗中仍让人抓紧去查,刚巧几天之后,坐在狮子楼的雅间里,纪纲在街上见着了那天传口信的小厮,指给汉王看了,汉王便派人跟着,只见那小厮回府后与清霁的丫鬟交头接耳,心中又觉得清霁奇怪。
正月十六那早,又听得清霁替他乱传话,气不打一处来,让主仆俩罚跪。清霁到现在都以为她是为了我才跪的。
汉王又仔细排查、思量十几日,实在想不通,今晚便来问我。这样证据确凿,我本想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强咽下去。若是把家族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告诉了他,汉王本就同瞿家人没有一个是有真情实意的,况且这事倘若不小心走漏风声,也不是汉王兜得住的,虽是看了清霁的痛快,可自己、瞿浩瞿渺,甚至是姨娘和家里原先嫁出去的姐姐们都要受牵连,我又不能说,急得我直跳脚,却不能趁这个机会掰倒她,反倒还要帮她说好话。
清霁入宫、册封为汉王妃时我不过才九岁,和她不熟,况且姐妹俩不和汉王看在眼里,我推说不知、揣度她也是好心办坏事的答案他也勉强接受了。
好不容易送走汉王,我却瘫倒在床上。杨夫人一辈子的精明能干,却真真做了傻事,收留了清霁这么奸诈的女人。我现在看清了,清霁除了心狠手辣、略有心计,其余的横竖一无所有,一心就想着怎样拉我为她做下的坏事担着,事成,算她方家沉冤得雪,败了,损的是瞿家的名声、白白牺牲一大家子人。
环儿见我翻来覆去、忧心忡忡,很是担忧,将张公子的嘱咐又一一道来,许许多多注意事项,要我一一遵了,才能保这孩子平安。这孩子掉入这样危险的境地,本也就是拜清霁所赐,我心中又恨又气又怕,哼哼了两声,轻抚一下肚子,想着孩子还要安睡,才勉强想些别的事情入了睡。
二月二,龙抬头,天降一场大雨,而后平地一声雷,便昭示了大地回绿,万物复苏,土地里的女敕草、枯枝头上的新芽、以及飞禽走兽,都蠢蠢欲动,我估模着环儿那心思活络很久了,我再没点动作是真对不起她。
对着布料店老板娘抄来的可能人家名录,我发了呆,这可何从下手呢?
天幕逐渐转黑,外面淅沥沥地下雨,因为树木还没能长出叶片,只能听见落在屋檐与地面的闷响,心里觉得还不是那个味儿。
门被推开,一袭墨蓝锦袍的汉王立在门前,身后一个小厮收了伞远去,一会儿他可怎么回去?莫不是他能让这老天不下雨?一想到这里,我“噗嗤”一下笑了,几时也把他看得无所不能了呢。
起身想迎他,却被他抢先一步按在椅子上,他自己将另一张椅子搬近,眼神中有几分期待、有几分爱惜,但令我心神不宁的,却是隐藏的那一份忧虑。
他的大手覆在我在胸前交握的双手,双眼只看摆桌的环儿,我的心也吊起,张公子果真是负心男子?
直到环儿合门而出,空气似乎都凝结了,我盯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薄唇,心中更是焦躁,他几时会为了个丫鬟也这样谨言慎行的?
“知道你与环儿主仆情深,但张公子这事不好办。”他终于还是说了。
我的心一沉,果然没有看错人,心思不正的男子果真不值环儿一片心意,“男未嫁、女未娶,怎么不好办了?张公子怎么说?”可想到环儿热切的眼神,我还是不甘。
“这话可就不上道了,照你这样说,那凡见着合适的男女,都可以结为夫妇了,那你怎么这也不愿,那又不肯的。”他无奈一笑,拿起筷子假意戳戳我的鼻尖。
这话一说,我胸中涌出不快,我这说的是男未婚、女未嫁,你汉王妻妾成群,让我怎么心甘情愿!幸好低着眉,这转瞬而逝的不快没有落他的眼,他打趣完我,又继续说张公子的回复。
“张公子出生前许多年就指月复为婚了,是江南某经商大户的女儿,他虽没有明说环儿,但说出‘不能另娶’的话,环儿算是没有可能了。”
“纳妾呢?”虽不是个好归宿,可环儿这傻丫头,早就说出自知身份、不奢求名分的话来,就冲这个牺牲,张公子也不可以负她。
他叹口气,“看得出来,张公子是个很正派的人,他说……”他皱皱眉,眼神飘向别处,瞥了瞥嘴,而后又咬牙全倒了出来,“他觉得妾对于环儿不是个好归宿,如果这样对她,倒不如由着她寻自己的幸福。”
我气得将筷子拍在桌上,“他算哪门子的正派人!早就定下了婚事,他若是正派,就不该招惹环儿,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浓情蜜意的,给人家的却是镜中花、水中月。”我恨恨地道。
汉王紧张地抚模我的肩膀,“他怕也是情非得已,照你的心思,张公子现在当如何?”见我像要滔滔不绝,又忙添上一句:“别为了这事上气,慢慢说,我听着。”说着一手已经抚上我的小月复。
脸上一涨,刚才的气势消失殆尽,“他就该娶环儿入门,若是不能,他一早就错了。”
“他的确可以纳妾,但他不肯,也是他对环儿认真的心意。”嘴角上扬。
我一蹙眉,“环儿都说了,不在乎这个,他若真的认真,就不能负这感情。”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迟疑地问一句:“环儿嘴上这么说,你能担保她心里这么想?张公子倒是真心诚意为环儿的幸福想。”
我肯定地点头,“环儿两年多前见着张公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意;这两年来,两人情意未断,环儿的心思全在他身上,爱之深情之切,对于她,什么妻什么妾,真的毫不在意,只要张公子能对他好。”最后一句话我说得颇没有底气。
他听完一手牵着我,轻柔地将我揽到他的腿上,我勾着他的脖子,胸口相贴,他突然大喘一口,“听了张公子的话,我突然不放心自己做没做错,现在心安了。”
我侧脸贴在他的面上,心中全是悲怆,你没有错,你永远都不会错。忽然觉得,隔着衣服也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呼吸猛烈得好像他自己也不能控制,这才发现他的手也不安分,心中一慌,“王爷,妾身身子沉,不能……”
他慢慢站起身,“我知道。”和我深深地拥抱,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语:“你不能侍寝,我吃完饭就去凤香那里,你好好休息。”
我手脚一软,如万箭穿心,又如同被人从悬崖上推下,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我抛了家仇、抛了恨意、抛了自尊,原来我还要抛了存在感、抛了自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