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我心里嘀咕着这个词的确切含义,皇上这才出征回来,怎么会再出征呢?再说,倘若真要出征,也是汉王带着,怎么他这般凝重。
两个小丫头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凉,让我心中好生疑惑,询问地望向瞻圻。
“不单是我,年满十岁的弟兄都要一起走了。”瞻圻的眼中平静如水,稳重得我几乎认不出他,沉着的调子,“皇上传令,郡王们都要去自己的封地,除了大哥是世子,跟着父王,其余的明日都要出发。两位姐姐就有劳小娘了。”双手作揖,深深埋下头去,弄得我手足无措。
我已瞠目结舌,愣在那里,瞻圻引着两位姐姐走出门去,边走边半侧身回过头去同她们讲话,说是讲话,倒更像是叮嘱着,不像姐弟,倒似兄妹。
我在心中暗自思忖着,让郡王去封地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只是这汉王府的各位郡王们,不应道同汉王待在一处的么,汉王既是不去云南封地,各位郡王也没有理由前往云南,除非,除非,心中一惊,难不成他抗旨?十二年前,皇上将汉王封至云南的事情大人们就没有想明白,我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与我休戚相关,心中万般牵挂。
两次让汉王迁出应天的时机都是如此相似,前一次是靖难完结,汉王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是太子迎驾不利遭冷落的时节,按理都是汉王得势的光景,皇上却赶他走,却又不真赶,仍留他在跟前,这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窗棂外竹叶女敕黄,骨朵待放,一切那么安逸,瞻圻一行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心却为他揪着,也为其余那些不甚熟悉的孩子揪着,云南呵,知之甚少的地方,只听得遍地瘴气,蛮夷侵扰,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降生、娇生惯养的龙脉,该如何去适应那里的一切。
轻叹一声,背靠藤椅,仰头,温和的暖阳射进眼中,可是,云南的阳光该比这儿灿烂,云南的人事该比这儿简明,云南的生活该比这儿无忧。重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另一面,兴许是男耕女织的淳朴与安宁……
“王爷要是也带着我们去云南封地就好了。”不经意间,我也不知为何会吐出这样一句话。一回头,环儿正盯着院中翩跹的燕子发愣,亏得刚刚那话她没有听见。心里软软的地方有些悸动,我这是还在盼着与他真诚相待、长相厮守吗?我竟又开始痴了,咬咬舌尖,真是该死。
日头愈来愈长,空气愈来愈闷热,周身粘腻,只有傍晚太阳落了山,水里洗净了才有些好。肚中的小生命在这个档上又愈发不安分,于是整夜整夜的不得安睡,睡得着的也是一段一段的,而白天起了却又觉得乏,只能大半天光景都倚在门廊下的躺椅上。
见得那草越发鲜绿,红花开了又谢,可树倒是更加茁壮了,即使是经历暮春落花的场景,心中也并不悲伤,只道是花落才结果,更是喜庆,和现在的身子都是一个道理,人是受了些罪,可为了孩子却是值得的。
郡王们离去的伤感似乎也被这个孩子冲淡,至少从汉王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他发自内心的高兴,高兴极了,俯子,贴着我隆起的月复部说话听声音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加之他每次都还不很规矩,常常搞得我一张大红脸。现在身子越发沉,他也不再逗我,只是含情地、期待地看着。
但时不时还是有揪心的时候,每每一痛,就想到那曾让我多少夜不得安睡的金刚石粉末,忙不迭地让张公子来症。幸而于环儿、于张公子,都是乐得的一件事情,心中也就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那慌张之后见得张公子的眉头舒展后心中舒畅的心情,倒更添即将为人母的欣喜。
只是环儿那神情而专注的眼神,总让我心中不得安宁。如此之痴、如此之莽,究竟为何这般执迷不悟?而那张公子,执意不肯纳妾,却又不肯正娶,可也不舍得放手,这又是为哪般?不管他有何苦衷,这样耗着环儿,在我眼中终归是登徒子的前兆,始终让我心里不好受。
“敢问张公子府上可有开始张罗婚事?”环儿正细细帮张公子整理药箱,他张着那双细长的眼,只默默看着环儿,眉眼处事弯曲着的,似是由心里头泛着高兴,我看着不由动容,可明明是没有指望的,他这样对待环儿,岂不是很残忍?总得有人挑破,环顾四周,一个做这事的人都没有,尽管顶不喜欢做这种事,还是得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环儿手一抖,抬头死死盯着张公子,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泪眼汪汪,强忍着把药箱装好,头也不回地冲出去。我攥紧手中的帕子,这样感觉只一次便永生难忘,不啻五雷轰顶,奈何我居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
“看来你是没告诉环儿。”我撇撇嘴角,这话有点多余,说出来显得心虚,不说却又显得无理。
“是,还没……”张公子翕动了下嘴唇,声音愈发小下去,确实是个讲道理的人,看来明白理不在他那处。
“既是不能明媒正娶,那就择个吉日先纳了妾吧。”我尽量平和自己的声音。
张公子略微摇了摇头。
“为何?”我皱皱眉,这般不爽快,看着真让人心烦。
“凝王妃过得可开心?”他顿了顿,抬头,眼中没有任何的谦卑,倘若先前不是吃过他家的苦头,倒真要在心中叹这是位不拘于是的世外高人,但终究屈于权势,这样的桀骜不免太做作了。
话锋一转就直戳我的伤处,我稍稍思考,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抢了过去,“除却这孩子,凝王妃过得可好?”眉梢微挑,颇有挑衅的意味。
面对我的沉默,他却乘胜追击,“王爷待凝王妃已是这般周到,凝王妃尚仍有心思,在下能做的那就更不值一提,怎敢轻易将环儿姑娘置于这样的情境之中?”
我发出一声冷笑,“我也险些被蒙蔽,话倒是极有道理,只是你现在这样又是把环儿置于怎样的情境之中?我不是环儿,你骗过她,却骗不过我。我在她面前不戳穿你,是怕伤她。但若你迟迟不给出个有现实意义的许诺,我只能替你带她好好看看这个现实了。”
“凝王妃请卖我个人情吧。”出乎意料的,我居然听出一丝低三下四,“这事终究还是交给在下去解决为好,凝王妃请给我些时间。”清澈的眉眼,虽在请求,却又透着执着。
罢了,这感情的事情怕也容不得我多说些什么,点到为止,该给的警告也有了,张公子知道我在看着,打什么主意也该有所收敛。“给你十天的时间,好好打算打算,给环儿个说法。”若是再逼他,怕是连环儿都要埋怨我,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堂堂正正的男人,怎么给个说法就这么扭捏。”和往常一样的时候,汉王立在门廊下,想是也听到我们谈话的尾巴,这就插了进来,总算也说了句帮着我的话。
张公子连忙请安,起身忙不迭地说:“王爷恕罪,实在是有难处。”
“那就纳妾。”理所应当却又满不在乎的声调,听得我心中又不是滋味。
“王爷这可真是同凝王妃说到一处去了。”好一个张公子,那望向我的眼神里尽是得胜的神气,这分明是自以为看穿了我的心思。“王爷待凝王妃如此之好,相比凝王妃生活很是惬意,实在是在下的楷模。”听出其中的揶揄,只有咬咬唇,倘若不是虚情假意,这样的好我倒的确是满足的。
“即便是纳妾,因为也是在迎娶正室之前,于在下也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请宽限几日,让小的也好回去禀了家母。”他鞠躬完背起药箱,颀长身量,笔挺地走了出去。
“这张公子真是……”汉王忍笑摇摇头,颇为无奈的神色,心里想的必然是,不过一个妾而已,何须如此斟酌,一个妾而已……我低下头,哑然笑了,而又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上扬,这么些天了,这样虚伪的笑,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地习惯了吧。
“明天未正时分在江里头赛龙舟。”他弯下腰,浓密的眉凑近我,我已经学会装作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久久盯着他的眉心,在他看来就是直直看他,察觉不出对他目光的躲避。
果然很是奏效,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江南岸都有坐席,满朝文武携家眷前往观战。”
“这么说,皇上也会观战?”
他点点头,现如今大概也只有皇上能让他提起这样的精神。“让环儿给你准备一下,明天带你去见见。”我脑中还盘旋着“家眷”二字,他笑盈盈地补了句,“应当没怎么见过吧。”
“见过。”我月兑口而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那锣鼓喧天,那年的顺天府,那时赵王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