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不尽,从遥远的西北而来,滚滚东流,无论什么方向看去,都是雾气腾腾,背后朦朦一片,似乎空灵,又似乎世间万物都遁隐在那片水汽之后。金色的龙舟从那波涛中劈开浪尖,急速前进,似将一块绸子从当中破开,放佛能听见那“撕拉”一声,爽快利落。
一缕头发飘落,划在颈间,痒痒的,抬起左手想要挽起,却被一根手指抢了先,“王爷别闹。”我轻快地一声抬头,那延伸到耳根的刀痕直戳内心。刚刚竟望着江水失了神,真以为回到那年的顺天,回到当时的运河边,回到当时的赵王身旁。
瞬间的无语,只相望着。深邃的双眸,隐在高高的眉骨之下,如井水般深沉安宁,他从里向外,将我看得透彻,我向里望去,只看见无助的自己,旁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面前两艘龙舟竞相向东划去,我趁机站起身,却没想脚下一滑,他紧跟着站起身,一把将我揽过。“当心!”
心中怦怦乱跳,这要真滑倒可真不敢想,便更贴紧他的胸膛,发出蚊蝇般细小额声音:“谢王爷。”
谢他扶了我这一下,谢他今天带我出来,自打有了孩子,还未出过府,今天这一出门,就来这天堑边,真这马奔腾的气势,顿时散开心中难言的郁结,确实神清气爽。
按理来说,皇上既是下令携家眷,该是带清霁出门才是。昨天还推辞了一番,但他坚持已同清霁商量过,难得的机会让我出来散散心。我担心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怕是和清霁那边好大不愉快,毕竟,自那次罚跪之后,府里人看我、看清霁的神色都有了好大不同,下人们的眼毒,心思动得比谁都快,大概人人都觉着我有夺宠之势,清霁没有理由过了四五个月仍然安安静静的。出发前,清霁大大方方走来我们跟前,给我围上道丝绸面纱,道是江边风大,别着了凉,看来她还真是痛痛快快答应了的。
先是纳闷,继而豁然,都是仰仗着他的恩泽,他再是轻薄了,也都要忍着,忍着,唯有忍着,才能有好过的可能。这府里头,恁是避难的、攀高枝的、复仇的、不得已而为之的,谁的日子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看似荣华富贵,看似前途光明,一样的实则看人脸色,实则黯淡无望。
思索间,那东头已是喧嚣一片,只顾着想着这杂七杂八的事情,也没有注意究竟是哪艘龙舟夺了魁,抬头探寻地看他,却见他低头探寻地看我。
“可看见了……”两人话说了一半才发觉,原来都没去计较结果,果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摆驾林场!”十步开外便是圣驾,皇上身旁的公公扯开嗓子一声,却淹没在敲打江岸的涛声之中。
“还有项目么?”记忆里林场是皇家禁地,从未亲临,语调里不免带了几分兴奋。立即被他觉察到
“这赛龙舟你也见过,没能镇得住你。但林场骑射于你定是新鲜的。”
仰头笑着看他,兴奋却已全部消褪,心中只有苦涩,皇族的猎场,只有皇上亲王和权臣才有资格进。太祖皇帝在位时,推算父亲还只是个小官,上朝时怕是只能在太和门外候着;待到建文帝在位,靖难之乱兴起之后,父亲才在危难中受了重用,那时的林场怕是已荒草丛生;如今又焕发生机,罪臣之女,要不是凭着汉王之妾的身份,我又怎么能有机会一睹真容呢!
“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澎湃……”儿时曾有个从北面逃荒而来的乞丐,倚着后院的墙壁吟唱这首赋,那浑厚低沉的声音从墙外升腾而起,却与窗间瞥见的潦倒人影不相称。
直到后来读书认字才知道这是这写的是汉武帝时代的上林苑,一直被这阵势深深震慑,却抵不上现在亲眼见着的情形:
浩浩荡荡的长江引出奔腾不息的四条支流,在林场中相背而流,东南西北,往来奔驰,在林场中回环盘绕,穿过树林,流过茫茫原野。流水中鱼鳖欢跃,岸上万紫千红,林中鸟雀争鸣,天空投射夺目光影。
待皇上稳稳落座,亲王大臣携家眷都纷纷就位,大太监敲下锣鼓,宣布今日端午骑射开始。
约莫一炷香光景之前,安顿好我之后,汉王便同几个武将一同走到另一头密林中临时搭建的休憩帐中去整理猎装,这样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他一直锲而不舍、苦苦追寻。
这骑射竞技的规则很是特殊,倘若比射下的鸽子或奔跑的兔子,活动的范围过大,不便观赏,专事娱乐的官员便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圈出块场地,低于落座的方位,场子中间种植各色树木,参差不齐,色彩不一,其中两棵柳树上各有一支削尖泛白的枝条。竞技之人纵马穿梭于林中,只有射断泛白枝条并在落地前成功接住的人,才是获胜者。
初听这规则时,我觉得真是苛刻至极,想要用箭劈断这细细的枝条已是刁难,再要骑马赶到落地之前,对于骑术则又是一次考验。却没想到胜者却大有人在,除却成功射断并接到一根枝条的徐达大将军等人,当年随还是燕王的皇上进京的平安将军夺下两支更是为人津津乐道,只是忆完总不忘加上“可惜罪臣”之类的字眼,让人不免心寒,似乎因为他对建文帝的忠心,罪过大得连他的高超技艺也一并抹杀了。
锣鼓喧天,从几十丈之外的密林中走出一班马队,骑马的定是高手,十几匹马成一条直线,横穿欢呼的人群,向北面低洼处走去,考究的猎装,全是上等牛皮缝制,十几人看似整齐,细看却不尽相同,各自绣上与官位相符的花纹。
领头的自是汉王,这一群人中没有盖过他地位的,随后两位想来也是军中极重要的将士。北征而归,这些四处征战的青壮年是得到无上赞誉的,让军中的人走在前头无可厚非。
第四个人却让我心中一颤,长脸略显惨白,眼窝处幽幽泛青,细眼上吊,鼻梁细长,将整个脸拉得分外长,双唇紧闭,那如狐狸般狡黠的眼睛定定望向前方,却并不像他前面的那两个将士,满脸喜悦与跃跃欲试,而是在谋划什么。身材如同面颊一样修长,照理说应当是个白面书生的模样,却不知何来一股戾气锁在眉间。
也许是对他不好的印象占了上风,于是疑人偷斧般,觉得他经过的地方,群臣有噤若寒蝉的迹象,似乎不光我一个人感受他如冰的气质。他腰间的金黄色腰带更是晃眼,金黄色本是皇上独享的,连汉王身上都不敢带一件这个色彩的物件,怎么他这么招摇。
再看他身后的男人,同他一般惨白,腰间竟也是一圈金黄,衬出笔挺的身姿,与军中人的魁梧黝黑完全不同的身形。我思量了一下,终于明白,这两个定是传闻中神出鬼没的锦衣卫,除了皇上,只有他们平日穿着金黄色的飞鱼服,正是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上亲自办案。那么前面那个阴森暴戾的男人定是纪纲了。
我曾思忖过,这个又没有太子身后的文臣撑腰,身世也很是平凡,淹没在众多身世显赫群臣中的人,这个却似乎并不为汉王控制,相反似乎牵制住汉王的人该是怎样的,许是骁勇善战的,许是工于心计的,却着实被眼前这个男人惊住,看着他时间久了,便觉得有股令人难受的气旋从他身后升腾。忙将视线又转回他身后那个锦衣卫,他没有那么阴森的脸,却在这喧闹的场景中显得格外冷静,匆匆一瞟人群,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被他锁定,却没有眼神的对视,他继续注视前方。可一瞬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又多看他几眼,仍然没有任何头绪,想不起会和此人相见过。
震天响的一阵擂鼓,骑射竞技正式开始,十几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让凹陷的树林略显拥挤。扬鞭、勒绳、吆喝,骑术本身已是一场绝佳的表演,林中令人眼花缭乱的穿梭,月兑尽野蛮的角逐,只有优美的相互攻击,以箭射箭,张弓的不少,而那泛白的两根树枝却是整个不断运动场地中仅有的静物。
汉王策马在众人中穿行,突然双腿猛夹马月复,我知道他要射箭了,果然那带着涂成墨蓝箭羽的箭飞出去,似乎有生命,排除周遭一切干扰向竹叶飞去,所有的人都愣住,唯独汉王一人突然扬鞭,众人才反应过来,可那柳枝已到了他的手中。
对面群臣座位里却出现惊人的场景,文臣沉默不语,武将掌声雷动,十步开外的皇上猛击桌面:“不愧是朕的儿子!”却没有发现一旁静坐的太子早已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