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光、荷塘暗香,汉王扶着略显恍惚的我走在七里桥上。
“思量着你在府里闷久了,今儿个带你出来,没想到终究是身子沉,看来是累坏了。”他打破了从绛楼出来就开始的沉寂,话音里却还是掩不住的欣喜。
“恭喜王爷,骑射拔得头筹。”冷不丁的,一个娇媚声音从旁边飘出,这才发觉桥边假山站着主仆二人,说话的是清霁。她一袭艾青长裙,难得的素净,微微低头,眉眼间全是哀求,想来与汉王一战告败,不得不告饶。虽自己的境地可能还不如她,但看着她这般低三下四,一时痛快难免。
“哦”一声,汉王似乎并无动容,“消息传得这般快,只是骑射,博父皇一笑,不必这般在意。”
清霁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女人,满腔热情遇上这冰冷,却也不退缩,仍旧带点维诺地笑着,背后丫鬟递上什么。
“白天求了个安身保胎的香木,做成了符,想亲自交给妹妹。”她转头望向我,这是未料到的。
略微一愣,忙同样的笑脸,“姐姐此番好意,不甚感激,请丫鬟送来即可,亲自在此等候多时,此番深情,难以担待,请到汀芷轩小坐。”说完这话,也感觉到汉王凝视我的目光。
清霁摇摇头,“王爷和妹妹一天在外,也累得很,妾身不敢耽误歇息,这就回烟兰阁。”福个身,静静站在一边送我俩离开。
握着手中的符,手指在上面繁复的图案上摩挲,且不说这符的涵义,但就扑鼻而来的香味也让我心悸。早在宫里的时候,就听得后宫妃子间熏香里掺杂麝香、保胎汤药里添红花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清霁这招数也欠考虑了,真当我会上了一次又一次的当吗。碍于汉王就在身边,我悄悄用绢子把这符包的严严实实,塞到袖子里,心里想着,赶紧到汀芷轩,寻个当儿丢得远远的,明早再追究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王爷常去那绛楼?”一时失神,不妨竟问出这一句,出口就想咬自己的舌头。
“不在府里又不在宫里的时候,大多都在秦淮河边上,并不特定绛楼……”后面也没听清,只是这般坦然,再是王亲贵族,终日流连往返于享乐之所定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可他……这才是真实的他,这就是不设防的他。
“赵姨娘是从那里带回来的。”他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说。哈出的热气碰到我的耳边,肩膀不由哆嗦一下。漪姐姐究竟怎样到这府中的仍然是个谜,现在他居然自己提了出来。
“她会唱评弹?”丝毫没有这样的印象,我却小心翼翼地问,希望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你今天留意到的那里面带出来的。”
耳边似一道霹雳,手指掐到他的肉里。
“她确实吃了不少的苦。”搂着我的手臂更紧了,“建文帝手下那么多大臣被灭了门,瞿府真是幸运,你可……”
我把头紧贴他的下颔,“托王爷的福。”牙根咬得“咯吱”直响,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依旧不肯放过,一遍又一遍反复提醒,仿佛在心上烙了一次又一次,“听说王爷待她不错。”
汉王却未置可否,只不说话,似是静听我下面的话。
“她命运多舛,让人心疼,王爷……”这话是真心实意的,无论是当年从御道街一直跌跌撞撞走回这里的漪姐姐,还是当夜替代清霁送到火光冲天方家的漪姐姐,抑或是元宵节那晚在冠云叠石泣不成声的漪姐姐,难得她在通晓全局之后,还能觉得汉王是值的倚赖的,每每这时我都恨当天嘴快,戳穿汉王的为人,殊不知这大概是她现今唯一的安慰了。多少次,我都想去找她,把那话收回来,可覆水难收,怎样也是说不圆的,反倒可能越描越黑。汉王也说过,反而是侍妾能得他的心,只求他匀她些真情。
“你这心操得也太多了。”淡淡一句,直戳我心,轮不到我管,没有我说话的份,他和他宠爱的侍妾之间的事,又何须我多言呢。
环儿早早从半月门里迎出来。
“扶她进去,好好洗个澡,早点伺候睡了。”他把我的手交给环儿。
“王爷留下来吧。”这些日子,环儿只觉得汉王似乎总来,以为他真是挂念我,于是分外帮我争取着什么,今晚也这样自作主张。
“还有事要处理,再说凝儿今儿个可累坏了。”干干脆脆一句,也算在下人面前给足我面子。我想我明白,他觉得今天的打赏已经足够了,况且最会伺候他的还是那群侍妾,在我这儿久了,本就索然无味,今天又可喜可贺,怎能浪费在这汀芷轩呢。
关上门,把袖子里的符递给环儿,“远远的放起来,赶明儿等张公子来,请他看看这是什么做的。”这才又想起张公子这一茬,“你们最近可有见过?”
环儿先是摇头,迟疑一下,小脸飞红。
“还瞒我做什么呢?”无奈叹口气,“他可有说什么?”
咬着红唇又摇头。
“都成哑巴了?见了面总得说话吧?”
环儿还是扭扭妮妮的模样,终于像是横下心,“张公子说想和奴婢过一辈子。”
大喜过望,话说重了总归有点用处,“哦?总算是提亲了?我这里就当你的娘家,什么时候去算日子,定下来我们都好准备准备。”
“姑娘的身子要紧,奴婢还要伺候着小王爷长大呢?”环儿低头贴在我耳边说,银铃般的尾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耽误了你的大事,我可过意不去。”心中竟泛起些许嫉妒,出嫁时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欣喜?大半年之前的事情,那惨淡、忧虑、悔恨夹杂着一声长叹,如同黄梅雨季墙角起的斑驳,浮在整个婚期之上。
沉浸在去年从顺天回应天那一路的郁郁中,这一个白天竟全是沉重而不得透气的回忆,景清被割喉、娘在顺天病逝……刚吃过晚饭就觉得月复中异常,一阵阵疼得厉害,禁不住****出来。
环儿这半年是一天比一天警惕,扶我上了床,拿出绢子擦掉我脸上豆大的汗珠,转身吩咐人去通报汉王,自己则匆匆向府外跑去。
当年的金刚石粉末让我如今话费颇多功夫来安胎,前几日张公子的脸色才真正放心下来,怎么今早又来这一出?难不成那符?哪有这么毒的药?手紧抓床栏,清霁也是个有孩子的人,自己的儿子捧在手里把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将心比心,如今怎么能对这个孩子下毒手呢!
张公子背着个药箱,敏捷地跑进来,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环儿,环儿一个趔趄,张公子忙回身接住,环儿却挥挥手,“我不打紧,你快去看看姑娘。”
张公子跪在床边,刚握上脉,门“砰”一声响,汉王推门进来,见得诊脉,又缓下步子来,急切地望望我,又看看张公子。
张公子每个凝眉都让我心头一颤,所幸,他的眉心渐渐舒展平复,最后竟喜笑颜开。“小王爷胎位已正,开始舒展筋骨,养好这最后一季,就准备健健康康来世上了。”
小王爷。虽下人们当面都这样称呼,可今天还是头一次听得张公子口中说出。
“张公子,是已经诊出……”不等全部问出,张公子已肯定地连连点头,汉王自是大喜过望。
“脉象强劲有力,却又缓慢沉重,是小王爷的征兆。”肯定的话语,“今天是个开始,凝王妃可做好准备,像今天这样子的疼痛,接下来三个月可是难免的。”
我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忙不迭地点头,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瞿妃求见。”外头丫鬟一声通报,汉王看向我,我只得点头。张公子重又背起药箱靠西面百宝架笔直地站着。
“妹妹。”还未进门,清霁那本冷漠却装作亲热的声音已传进来,隔了会儿才见她踏进房门,眉眼突然闪出惊慌,好熟悉的表情,又恍惚了,十三年前,画舫斋里初见高阳郡王的她,也是这般柔弱颤抖,让人怜爱的。
“不知王爷在此。”她低下头,真像一贯忍气吞声的模样,“忽的想起,昨夜听闻王爷喜讯,一时也昏了头脑,只给了个符给妹妹,没条绳子又怎样戴呢。”她从袖子里抽出一道胭脂红的细线,“这是姑苏城彩云阁的丝绸拧起来的……”
絮絮叨叨,完全不是她平日的风格,她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不对,这定是不正常的,在什么地方?我紧张地看着那绳子,那绳子,那绳子。
“这就给妹妹把那符拴上。”我耳边轰响,那符不在我跟前。一时间大家都愣了。
汉王坐在床边,低声问,“符呢?”我却只能语塞。
清霁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喃喃道:“只是央的张公子混了些安胎的骨筋草,妹妹这是看不上,看不上……”
我猛然回头,张公子只无奈撇撇嘴,点头。“昨儿个就想没道线拴着,怕丢了,让环儿去配了,姐姐真周到。”一边示意环儿。
环儿这时也如梦初醒,“奴婢这就去拿。”
“不必劳烦,我走后再系上也一样的。”她将那红线搁在桌上,抬头,竟泪水盈盈,只看向汉王,“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妹妹当心身子就好。”
张公子和环儿也讪讪退下了,我懊恼地闭上眼睛,不敢看汉王,真希望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不用面对他,可他呼出的气息还在吹起我的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