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聪慧、识时务自傲的我又一次败在现实面前,我若是走一招妙棋,清霁必已想好至少多我三步的棋路,一而再再而三掉进她的陷阱。是啊,我不会这么傻,怎么会安心用她给的东西呢?总是在汉王面前,她显出她的大方、贤惠、忍气吞声,而我似乎永远小气、骄横、不识大体。
“噗嗤”他一声轻笑。“都是要有孩子的人了,自己还是这么孩子气。”
我咬咬唇,还是不敢抬头。
“早就听说你们姐妹自小是争斗惯了,她做错事情往你身上推,你扔她送的东西,斗个没完了。”他伸手捏一捏我的脸,粗糙的手指刮得脸颊微微发烫,“不过终究也是一家人,你看,你姐姐她还是为着你这孩子着想的。”听说?听谁说?若是出自清霁之口,她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她出这样一招,又是折了我在汉王心里的分量,也就折了这孩子的。
“王爷。”我抬起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能好好爱这个孩子吗?”
他一愣,突然一板脸,清清嗓子,“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啪”一旁烛花突然爆裂,虽早在意料之中,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我的心还似被狠捏一下,想翘嘴角笑,可都僵硬了,这个微笑肯定是难看极了。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轻咬他的耳朵,“妾身好好伺候王爷。”
他握着我腰的手也紧了紧,相处了这么些个日子,他的喜好也还是了解了。
“自打有了这孩子,你也真是温顺柔情了不少。”他也用牙轻磕一下我的耳垂,“这个孩子来得可真好。”说完舌头已经堵住我的口,我只木然地被他吮着,我不喜欢这张薄情的嘴,我嫌恶这张卑鄙的嘴,可我不得不讨好他。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投入些,可脑中却是挥之不去的其他女人的脸,清霁、凤香、未曾谋面的解缙的女儿、还有教坊里那些娇媚的女子,个个都吻过这张嘴,可现在却来吻我,我们之间似乎多了那么多张嘴,这样的拥挤,这样的肮脏,几乎都要让我干呕出来。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袍子,指甲都痛,终于熬到这一吻结束。
“让环儿好好伺候着,明天上朝得好好准备,听说蜀中又不老实了。”我也松了一口气,拿着白莲教作乱那么大的事情来做借口,他也不嫌过了。礼成第二晚,他便是朝中的事情,匆匆去了漪姐姐那里。罢了,总要顺着他乐意的路子走。
环儿将浴盆支好,倒上水,扶着我坐进去。我低头看一眼自己,月复部有原先三四个腰身粗圆,即使知道这是我的孩子,一个崭新鲜活的生命,但也禁不住没来由地怨恨,怎么这般丑陋。汉王有时却极乐得在灯光下细细看我这身子,不明白他看着的是什么,他恨瞿家的人,他俘获了瞿能的两个女儿,现在都有了他的孩子,那他对这孩子是什么心情呢?他看成是哪一家的人呢?
高兴劲过去,心中又开始担心。要说,有瞻壑在,我定不会觊觎世子的位置,怎样比都是没法比上的,但清霁不会这样想,她一方面想加害瞻壑,另一方面也绝不会容忍任何危及她那儿子瞻坦地位的事情发生。
“环儿。”
她一直遵我的吩咐,留我自己洗浴。此时从屏风另一边探出头来,“姑娘吩咐。”
“我这儿子能平安长大吗?”
她嗤嗤笑了,“姑娘这是说笑呢。王爷、姑娘都呵护着,张公子也是十二分留意着,怎敢有半点差池。现今所有进到这院子里的东西,都只经我的手,这也是张公子吩咐的,从源头一直到姑娘手里,没有半点含糊。”
虽是安慰我,可语调中一听就知道张公子还是叫得最甜的,连声调都陡然升上去。
“环儿,我认认真真地问一句,张公子究竟什么时候娶你?”
她一怔,沉默好一会儿,声带颤,却很坚定,“他没有说日子,只说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定可以的。”
“过些日子?”我实在信不过这话。
“姑娘。”环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奴婢从心底里信他,他让等,奴婢便等着,他定不会负奴婢的。”
我将身子全部沉入水里,手臂在水面摇曳,我真的嫉妒她,爱得这么投入,这么彻底,这么忘我,而我,我能相信什么呢?“你信便好,只千万别苦了自己就行。”
这张公子也委实奇怪,既是指月复为婚,想来那女子和他相当大,如今也该有二十好几,即使张家不急,女方家也该着急把女儿嫁过来,可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倒当真开始怀疑这个指月复为婚不过是个幌子,反倒衬得张公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多么一箭双雕的谎言。就为了骗个女子?似乎也太贬低他的人品了。
“环儿,你说张公子为何要帮我呢?因为你在他跟前念叨我?”
环儿的笑声溢满整间屋子,“奴婢也想这样。”她勉强收住那嗤笑,正经起来,“张公子极认真地同我说过,他欠姑娘个人情,定要还的。”
“哦?什么人情?”
“他不肯说,只说姑娘记着,他也记着,若是不还,姑娘不饶他,他自己也夜不能寐。姑娘就行行好,告诉我吧。”突然可怜兮兮。
“你自己个儿去问他。”我声音有些软了,打从一开始就是他爹加害于我,可他在我面前却一直未表现愧疚,于是对于他的付出,我也就心安理得,同时也挑着刺。只是没想到这么硬气的背后,他倒也有这么深的自责。若真是这般,对他的印象倒有所改观。
“姑娘,这件事情还真是我唯一不踏实的地方。”终于,环儿对他也有没信心的时候,“张公子不愿说,只说将来会告诉我,但希望他现在的形象能一直保留在我心里。姑娘,他这是犯下了多大的错。”
我突然心悸,他对环儿难道是真心的?一直对他咄咄逼人的样子又在脑中一遍遍地过。平时环儿总是兴冲冲的,我怕说了,一来伤她的心,二来反让她起了反感,难得她今天这样刨根到底,倒不失为让她全面了解张公子为人的好机会,可我怎么都开不了口。
“坦白说,那是张公子同我之间的事,无损于他对你。”我这是帮她还是害她?“倘若他心里真如他对你说的这样歉疚,那么,我已经原谅了他。”
说完也释然,他爹犯下的罪,他只是知道,那时也还没有他说话的份,再说,他也尽力纠正了。有时气不过,逼着自己想象他的处境,仔细一思量,真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来。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来苛求别人呢?何况,如今只要这孩子生下来了,当年的损害也就减到了最低,我还要求他什么呢?只愿他当真这样想。
叹口气,唤环儿拿来白棉布。忽的想起前几日托人去布料店询问环儿那里衬的来源,寻出些许线索来。
“环儿,你可知道,你那里衬曾是帮临安城一李姓商户家做的。”
环儿面色甚是惊喜,“这么说,我姓李?那人家可还在?”
“可惜了。”我叹口气,“人丁不兴旺,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人家,如今只留一个老祖宗,早早进了灵隐旁的一个尼姑庵,皈依佛门,打算伴着青灯度过余生了。”
“那,那,我……”环儿嗫嚅着。也的确,倘若她真是那人家的女儿,这个家族还确实是后继有人,可是查出来的结果是那人家确实有个该和环儿一般大小的千金,却在十几年前就因为痘出得不好,早早走了。至于环儿那件里衬是哪里来的,一时也难以查清楚。
“还得再查查,但至少已经到跟前了。”我宽慰她,深知她想要的答案,可若是这样冒失地让她高兴了,最后查出的结果却是个失望的,岂不是让她心里更难受。
汉王已经同我说过几回,早上若觉得乏了,也就不必再去问安。这许是他着实关心这孩子,又或许只是随口说说,倘若真心实意,我再三斟酌,也不能坏了规矩。我既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就没见过其他姨娘腆着肚子请安的情形,但也听说一般在生产当天,没觉察异样的时候,还是得去给正妻行礼。与环儿核实了,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正妻倒是可以在身子不爽的时候,遣着丫鬟去叫聚在厅里的妾们都散了。
“姑娘,王爷都说了,您也就别再走了。”每天早晨,环儿依吩咐叫醒我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句。
我也慵懒地在床上,但一想到清霁但阴沉的笑意,便一个激灵。她定是又摆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但手下的姨娘们却都帮她把没说的话说了,我这即使是一天没去,指不定从今往后都落下口实,这可懒不得。
迎着东面利剑似的阳光,恨恨一口气长叹,同样都没被当个人看,清霁却还在我之上,我怎么就蠢她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