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的东西吃了没到十天,庖丁就再也不肯依着我要的做了,依旧又是各式各样的粥。拿调羹拨弄着,心里就火,这分外是不遂我的意了。我便饿了一天,饭食原样端回去,这才稍稍改变了规矩,说是不能由着我,但请张公子专门写了张单子,每日的饭食可从单子上点,往后等到一张单子全部都看腻了,再劳烦张公子依着时令开张新的。原来,这府里,还可以这样讨价还价。
面前一锅香菇鸡肉汤,清水样的汤面子上金黄的油,环儿替我舀出一大勺,放在白骨瓷的碗里,颜色很是喜人。
“姑娘。”她俯身,每每这个动作,就知道传什么逆我心思的话来了,“刚在后花园碰上王爷了,王爷说姑娘在屋子里闷得太久,不好,是时候出去见见人了。”
我轻笑,终于看不下去了,出事以来两个多月,再也没去问过早安,想是他终于思量过来,我这身子也该好了,见不得这不成体统的事情。可如今,他又能拿我怎样呢?明早我还是不会去的,从今往后我都不去。
“王爷有好些日子不在门口站着了吧?”
环儿犹犹豫豫,“自打上次淋了那场暴雨,高热三天,如今……”她低下头。她劝我的心是好的,看不透事情却总让我烦,现在终于也看清了,往后该不再说傻话了。
“也有半个来月了。”我掐指一算,“没多少时候又要到选妃的日子了,外卖可有什么动静?”
环儿点点头,神秘兮兮的,“现在的重点已经不在皇上身上了。”
“打嘴,这传出去,可是大不敬的。”我唬她。
她“嗤嗤”一掩嘴,“姑娘哪那么狠心传出去呢。现在的重点都是皇圣孙殿下同那些郡王世子们。”
“哦。”我靠在椅背上,大半年没见过皇圣孙殿下了,这些日子,汉王心情一日更比一日高涨,想来朝堂上定是步步为营,皇圣孙的日子依然不好过,但终究还是明里必得天下的人,日后一国之母的位子,定也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有什么眉目?”
“说是侍奉皇孙的侍卫偷偷传出来的,皇圣孙同曾教导他武艺的邱将军家的千金似乎有过一面之缘……”她抿抿嘴不再说下去。
“邱将军?邱福的儿子?”我仔细思索着,姓邱的名将本就不多,况且能够教导皇圣孙,已是相当有身份的了,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一家子了。
环儿兴奋地点头,“据说是今年谒陵的时候。”她眼珠子一转,“说是有人见着他俩在没人的一片林子里……”然后只是嗤笑。
“嗐,这些侍卫,也真是……”想想也没合适的词来说他们,“要得针眼的!”心里却觉得奇怪,邱福虽是战死在蒙古,子承父业,继续戎马生涯,统领兵士,和他父亲一个样,都是汉王麾下的将领,怎么会同皇圣孙交好?只怕这大家都看好的事情,是要落空的。
“那瞻壑呢?”皇圣孙的事情也由不得我来担心了,倒是瞻壑,自打出事之后,他也来过多次,都让丫鬟打发走了,确实是担心我的人,但像极了汉王,也定会偏帮着汉王,见了也是闲作气,况且见着我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不如不见了吧,但想着他的大事,倒也好奇。
“这还真不知道。”环儿两手一摊。
“自家府里的小王爷,也不留心着!”我嗔怪地想伸手去点她的额头,脑中一闪而过“小王爷”,我身边本也有一个的,顿时心也沉了下来,手带着汤匙一起抖。
“快到中秋了,今年府里可以热闹热闹。”环儿竭尽所能地找了个看似欢乐的话题。
“还不是姨娘丫鬟家丁各坐几桌。”反正我也不会去的。
环儿眉梢一挑,“皇上下令,正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今年臣子们都各自在家过节,听说王爷吩咐下去,打算好好闹一闹。”
我又将调羹攥紧在手中,许多事情在他心中都是风过竹林,林不留声的,该热闹的,还是要热闹。
我并不想过中秋,没一个亲人在身边,哦,不,还有个漪姐姐,虽是在一个府里,想见一面说句话,却难得有如天各一方。
透过院子的花墙,可以见得外面已经精心装饰过,花厅背后的宽敞草地上,心灵手巧的丫鬟在给还未成年的小王爷们做兔儿爷。
丫鬟们本也想给汀芷轩装饰一番,我都让环儿去回了,三个月而已,所有的人都忘了,也就只有我记着,他又能求别的谁记着他呢?
环儿天天念叨,庖丁买回来多少的火腿、多少的蛋黄,那些红红绿绿用冬瓜做成的甜甜的丝,以及环绕全府的甜酥气息,请来姑苏城的采芝斋的师傅赶做了整屉整屉的月饼。
“姑娘,今天就是中秋了,厨房里头那么些月饼还没送走。”环儿遮遮掩掩地半说半问。
“那就是府里留着吃的。”
环儿满足之情溢于言表,可还掩饰着,“那府里的主子们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许是王爷体恤下人,让你们也带回家去,或是一次管饱,这次吃怕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惦记这月饼了。”我对于环儿此刻露出的谗样也颇为无奈,“你这样,人家还当我克扣你们的薪俸,平日不给你们吃饱饭。”
她笑嘻嘻地凑过来,“这定是不敢这样想的。只是,姑娘,您看着这么隆重的节庆就在眼前了,所有人都盼着,您怎么就无动于衷呢?”
我倚在椅背上,“不是我无动于衷,只是寻不到什么开心的事。这月饼,说是一年一次的,可毕竟一年就有一次,年年一个样。”后半截话便闷在心里,那些个姨娘,中秋凑在一起,格外的客气,放佛从没有心怀鬼胎一样,眨眼功夫还不变回原来的模样,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月饼是一样,每年的心情不一样,有时候场景不一样,身边的人也不一样,姑娘不觉得新奇吗?”她总能找到些乐子。
“今天你是逗不乐我,但我却能逗乐你们。”无力再与她争辩,毕竟她与我是不同的,便起身去八角摆柜里拿出个钱袋,“你帮我拿去分了,汀芷轩里每个丫鬟五十文,都拿去买胭脂,也算补偿这院里冷冷清清给你们的失落。”
环儿蹦起来,拿过钱袋,还不忘卖个乖,“陪着姑娘就够了,哪里还会失落。”
“那现在也别去药馆取药了,陪陪我就是,反正药还多着,又吃不了多少。”
她刚踮着脚神采奕奕地,一下子就萎了,“药还是要取的,万一又有了要改的呢,药还是要取的。”
“那就别在这儿腻歪了,赶紧把钱分了,去找张公子。”
“姑娘真是最疼人了。”她迫不及待地拔腿就跑。
“等等,回来取饭食的时候,记得帮我带壶,不,两壶酒来。”
她停下脚步,“晚上主子和下人们都聚在花园里赏月的,姑娘还要一个人……”
“就这样说定了。”我挥挥手,打发她走,这样强颜欢笑的场面,我是再也不要去了,那些无端的忍让、强作的关怀,大家心照不宣,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月光盈盈,银光流转,树影婆娑,于是月影、灯影交织,我似乎并不孤单,尽管汀芷轩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想见那其乐融融一家团聚的景象,可却不能挡了院子门其他人与外头人欢聚的机会,环儿把我的饭食安排妥当后,便被我遣着拉上其他所有的丫鬟去花园里寻热闹去,她终于也忘了唠叨脾胃承受不了酒这档子事,只是妥妥地放了两壶酒在桌上。
我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房间里,却没有父母,没了孩子,独留我一个人把酒观月,真是莫大的讽刺,一口下去,呛得很,酒是接触得很少的,**辣地从喉咙一直烫下去,偶尔一尝倒也痛快。
一连四五杯下去,头也晕了,眼中起了一层糊,周遭笼上上昏黄的灯光,和记忆是一个模样的,细看这座下的的椅子,有一张脚上还有我小时用碎瓷片磨过的痕迹。那床边的柜子,幼时磕过头,当时娘正打开抽屉寻什么,不妨我一头撞上去,顿时“哇哇”大哭,娘当时忙细细查看,还说“亏得没留伤,女孩子家脸上没疤以后才有福。”
这明明是我熟悉的地方,可我至亲的一切却都不在,这明明是我的家,可为何如今我却连寄人篱下都不如。
伏在桌面上,脸颊上滑下两行泪,滑进嘴角,咸涩的味道。我不爱中秋,因为一年一年,人愈发少了,往回看,一年比一年团圆,往前看,只有看不尽的黯淡。若是真有阴曹地府,倘若还能让我见上爹娘、哥哥一面,似乎觉得那些曹判也不那么骇人。
门幽幽地推开了,我仰头喝下一杯酒,见得杯底都净了才放下。汉王站在门边。我低头自己斟酒,不去理他。
“两个多月,你的门终于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