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花墙上瓦片砌出的菱格,几个姨娘并排跪在花厅背后,每人膝下两片扣着的瓦片,与花厅廊檐是一样的,上面篆着些福字,定是凹凸不平。小暑刚过的正午烈日下,女人们面色苍白,汗水粘腻在她们脸上身上,身后裙裾上斑斑点点,都是五十棍之后的血迹,也跪得歪歪斜斜。
汀芷轩东北侧,玲珑与漪姐姐共同居住的院落里,玲珑的哀号终于渐现微弱,逐渐听不见声响,想是没了知觉,或是疼也叫不出声。
又等了些许,“环儿,拿上药膏。”我走到汀芷轩的门前。
“姑娘该在床上歇息,下地在院子里走动已经不妥,现在还要去玲姨娘那边,身子吃不消。”环儿从屋里拿过药瓶,嘴中劝着,却也知道自己徒劳,只跟在我背后。
其实,最大的输家还是我自己,也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只低头走在廊檐下,一脚脚踏在廊柱的黑影上,放佛能暂时陷入一种迷茫的环境,没有尽头,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
一进那院子,最先见的,却是立在自己屋门前的漪姐姐,她想走过来,我摇摇头从她面前走过。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劳的,她也就不必要再冒什么险了。
院中的条凳已撤去,血迹却未洗净,暗红略发黑地凝结在地上,在青石地面的映衬下更显污秽。
玲珑屋前一个丫鬟正忙着擦拭门上的血迹,待到反应过来我已到了跟前。“玲姨娘不方便见客……”却也只是说说,早已缩到一边,任我把紧闭的门推开。
顺着地上斑驳血迹,我也能进到她的房间。她正趴在自己的床上,听见脚步声才勉强回过头,见着是我也并不惊讶。
环儿搬了张椅子放在床前,扶我坐下。
“药瓶给我,你去外头随便转转。”环儿听话地把瓶子递给我,转身慢慢走出去,带上房门。
“杖责二百,打得不轻,带来瓶药膏给你上药。”我冷冷地说。
她面露凄凉,“难为凝王妃不计前嫌,亲自上药,感激不尽。”
拔开瓶上的塞子,食指挖出一点,手居然有些抖。本想让环儿来做的,但她也知道里头添了什么,虽是玲珑有错在先,而且环儿也提出由她来,但这等同是逼迫环儿去做这样的事情似乎于她也不大好,还是我自己来吧。
倒也真是细皮女敕肉的,只是大腿上、臀上甚至到后腰上的皮肉都已模糊,着实惨烈,但我看着却是说不出的痛快,这里谁能比我惨烈。
药膏刚碰上她的伤口,她“啊”一声叫了出来,恨恨看我一眼,便从枕下拿出块绢子咬在嘴里,发出阵阵闷哼。
心中腾起一股快意,药膏也逐渐用去大半瓶,听不得她哼哼唧唧、想叫又叫不出的闷声,左手一扯,便把那绢子撤出来扔在地上。
“做出了,便也就想到有这一天。”她突然立誓般一句,全然没有歉疚与怯懦,只是亡命之徒般的决绝,“啊!”一声凄厉的****,我故意手重。
“我哪里得罪过你!”一手比一手重,气得胸口发闷。
“没有。”她尖叫中夹杂回答,“做娘的心,你懂!”
我懂?“我没有机会懂了!”我从头上取下簪子,戳在她大腿上,满腔的怒火却仍然发不出来。
“我的儿子长大了,现在早已在云南当郡王了,我可以安心上路……”她含着笑,头歪在枕上。
我伸手探探她的鼻息,想只是疼极了晕过去而起。拔出簪子抬手却无力再戳下去,徒劳的,她预计着我是来给她下药的,已是必死之心,我怎么可能伤到她?起身离去,我不会告诉她里头没有毒药,让她一直担心着,是我现在仅能使出的招数,多么无力。
“姑娘。”守在门口的环儿扶住我,没有她,我真有可能摔倒在门口,“我让人去抬张春凳,抬你回去。”
“不用,就走走。”一切都无所谓了,“有了孩子之后这么久都没怎么走动了,难得的。”
姑娘,您看那筑了巢的一家子燕子。
姑娘,您闻闻都是荷花的香气,让厨房准备银耳莲子羹可有胃口?
姑娘,您觉得这知了叫得烦不烦?
环儿不停地说不停地问,我只点头或摇头,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这样奇特,这样绝望,又这样释然。
姑娘,您别气了,王爷已经把玲珑休了,明早就赶出汉王府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环儿当我终于听到件开心的事情,“王爷气急败坏地写了休书,只一条嫉妒就休了她,只待今天罚过了就赶她走。”
我淡然笑笑,“她这么些年攒下的银子,定够她一路走去云南。”
“嗯?”环儿一头雾水的样子,仔细思忖着我的话。
推开汀芷轩的院门,汉王正站在院子当中,迎上来,从环儿手中扶过我。“说了在床上养着,就知道她们挨了罚,你定要去看看,你……唉……”
“我的孩子,一眼没看见,就草草入土了,现在去会会凶手,你也要指责吗?”我抬头,紧盯他的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所求地回复他,有着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一紧,看来是要发火,又收住了,只扶着我跨过门槛,往屋里头走。
我侧过身子,脚步上跟着,质问的眼神和话却不停,“要说是寻常女子,现在在的几个里,我不说多好,至少也不是最差;要说你眼里都没当个人,凭什么我最贱?”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他喝一声,又不作声,胸口一起一伏,愤怒似乎在囤积,却伸手拉过一张椅子让我坐。
我推开他,想更凶悍些,噗嗤噗嗤大喘着气,却觉得抽不出力气,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你打了她二百杖,休了她,与其说赶她走,还不如说顺了她的心愿让她去看儿子。她杀了我的儿子,你倒放她去和她的儿子团圆。”连咳几声,说出的话分外绵软无力。
“她是我孩子的娘,我杀不了她。”他想揽我,被我一掌打开。
“原来是这样,有孩子的就都是府里的主子供着,做错了也没事。没有孩子的,就同牲畜一样。”
他张着嘴,“什么玩意儿?牲畜?”
我已经泣不成声,背靠在圆桌边沿,“对这个姨娘,证据凿凿,你一拖再拖才这样蜻蜓点水罚了一下。当年我什么都没做,若不是皇圣孙,我已经却是你剑下的鬼了。我背上的那是什么?卖身为奴的、牲口身上才有的东西。怪不得你也不在乎这个孩子,没生出来,想是也随着我一起贱了。”身子晃了两下,依着桌角就滑了下去。他抓住我两个胳膊撑住。
“你滚!你给我滚!”用尽力气推开他,自己一个趔趄向身后倒去,被环儿从背后扶起。挥舞的胳膊带动身子又有撕裂的感觉,脚背上洒上些什么,低头一看,几点血迹。
他强揽住我的背,想让我别动,我不管不顾地敲打他的胳膊,更多的血洒在鞋面、地面上。
环儿从背后抱住我,“王爷先回吧,姑娘说不定反而停下来。”
他还想说什么,“王爷由着姑娘一回吧。”
“好好,我回头再来看你。”他张开双臂往后退,“环儿,让人照张公子的方子熬药。”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叫着,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我不要看见你。”
恍惚中,见得环儿连拖带拽把我搬****,又回头向外吩咐什么,我只抓着她的手,“从今天起,把院门关上,不让别人进,一个也不许进。”
窗外,海棠早就谢了,蔷薇萎了,只剩月季独自绽放,寥寥几支,孤独寂寞。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仰头望天,黑云压住远处皇陵,似千斤之鼎,能摧毁周遭一切。
“姑娘,给炖了仙贝瑶柱粥,趁热喝了吧。”环儿从院子侧门进来,为难地向身后一看,又缓缓关上门,一个月了,总算不拿这话来烦我。
我伸手模了模那朵暗红的月季,没想到一片花瓣竟坠了下来,也是,昨夜被鸟雀啄过,怎能不败。
踏进房门一瞬间,身后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新鲜尘土气息笼罩整个院落,顿时也有了风,刚刚静止的一切又都鲜活起来。
坐在桌边,拿起调羹,挑起一点,吹吹。
“姑娘,这么大的雨。”环儿俯身在我耳边,“王爷就在外面,让进来坐坐吧。”终究还是多嘴。
“他最保重的就是他自己,自知道如何避雨。”又是粥,再是换着料熬的,终究还是粥,清淡得让人难受,到了现在还遭这样的罪,何苦呢!“环儿,明天早点同庖丁吩咐,再也不喝粥了。”
“姑娘的身子……”她又为难了,如果能什么都由着我,又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呢?
“人生在世,连吃都不能尽兴,真是扫兴。何况现在也无所顾忌。”我叹口气,一口下去,索然无味。
“那行,姑娘吩咐,想吃些什么?”
又是一勺,淡得让人莫名起了怒气,“西湖醋鱼和宫保鸡丁。”
“口味太重,姑娘的脾胃受不了。”
“只想吃这个,若是没有,让粥也不用做了。”我推开碗,又站到窗边,如帘如幕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