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24章 肃杀

作者 : 月荻江枫

桌上有两瓶药,装在一模一样的瓷瓶里头,发出暗淡的光彩,毫无差异。

我也没想过我是这样的人。从日落坐到日出,夜里惨白的月光照在院子里雪地上又印在屋里,到处一片清冷,真是好凄冷的腊月。

同张公子说定,无论今天交给他哪一瓶,他都定会给清霁送去,但并不告知他究竟有没有水银。倘若事发,我也会坦白,并不让他蒙受冤屈,他确确实实不知道是否有毒。

“张公子,环儿家里的老祖宗已经到应天了,就住在集庆门外的客栈。她本是那李家的千金,若是可以,早点娶她进门。”他听完似卸下重担,点点头,拿起桌上泛着青光的瓶子向西厢房走去。

今天是个晴天,地上积雪却没有化的迹象,环儿帮我系好狐皮披风,扶着我向东北侧的院落走去,漪姐姐在这里已经许多年了,我却没有机会到她院子里坐坐,非要到人去楼空,我才这样去凭吊。

还是一样的素净,同从前一个样子。坐在床边,干净的白褥子,似乎还有她的味道。

那天跟着雇来运送棺木的小厮,一路走到东郊,是一个小庙,只一个小师父在照料,。院里两个冢,没有名字,问起那小师父,却知之甚少,。漪姐姐的墓就新立在那冢的中间,也没有立碑。定有一个是景清没错了,孝文帝时的刺史,就长睡在这破庙一角。想来那另一个定也不简单了,都是生错时候的英雄。

跪在跟前,想着她临死前嘴里念着的,“清”,她至死不忘景清,走时那样如释重负,看来这么些年她也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是她何苦叮嘱我要背着负担继续屈辱地活着呢?

“姑娘,奴婢就是在这庙外头被赵姨娘捡着的。”环儿扶我上轿时小声地说。

“你马上要出嫁了,赵姨娘定会很欣慰。见到家里的老祖母,感觉还好吧?”

环儿脸颊发红,“做梦都想见见家人,没想到真能见着,只可惜父母已经不在。”

我心里微微一凉,若是父母还在,倒很可能反而认不成亲。

“张公子也忙起来了?”带些试探。

环儿脸色微红,又抑制不住笑着,点头,脚底是压住的轻快步子。

认过亲,家庭也有所了解,他终于勤快了起来。心里微凉,到底还是个这样的人,也难怪,谁不想要个门当户对的,苦笑一下,幸而环儿的心不知飞去了什么地方,也没有放在心里。

漪姐姐的屋子除了她自己的气息,旁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景清的痕迹,没有瞿家女儿的,没有汉王的,像这后院里万千风情里一支白梅,冷淡得让人仰望,神秘得令人叹息。她的屋子里没有一丁点线索,她就这样像谜一样消失,出现,又在我怀里一点点消逝。

酉时是清霁服药的时刻,每天这个时辰,我都期待着望着西偏房,我期待丫鬟慌乱的脚步,还有哀嚎。她定会咬我一口,可我要让她尝尝有口说不出的冤屈与绝望。

时间一点点流逝,听到的却是“瞿妃一天天渐好了”“十一哥哭喊着要娘”“听说王爷有些心软”“昨天姐姐偷偷把十一哥给瞿妃抱去了”……丫鬟们议论纷纷。

孩子是他的心头肉,连带着妻妾也都有了转寰的余地。后宫妃嫔争着抢着要怀个子嗣的心情我今天总算是有了几分了解。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要他好好活着,他却死了。

连着几天的晴天,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气温无常,似是个暖冬,百姓却又怨声载道,来年定是虫荒,地里庄稼的前景让人心忧,于是指责靖难的流言又在民间流传。

这个时候偏偏又出了桩丑事,全天下都以为的皇圣孙的妃子居然和着别人私奔了。本来,皇圣孙冷淡众多浓妆艳抹女子,独独怜惜功臣之女是皇家竭力宣扬的佳话,已经被百姓口口相传,与靖难的流言形成对抗,今日的皇家除了血腥,也是有温情一面的,现在倒好,贤良淑德的女子一下子成了口诛笔伐、伤风败俗的****,于皇家的颜面更是雪上加霜。

至于那一起走的男子,军中的中级军官,也是那邱将军的手下,横竖一齐都是汉王麾下的将士,于是汉王在这场沸沸扬扬的丑闻中也就占据了一席之地。对这个女子来说,一边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一边只是区区的小军官,别说是皇上,连大将都见不着面,只能在军阵中默默无闻厮杀的小角色,将军府的千金好端端地怎么会弃了荣华富贵、千古美名同他一道奔赴万劫不复?这背后定有个阴暗的、操控全局的幕后主使。可这招棋走得奇差,毁的皇家的名声,他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只是环儿却说,这几天,汉王的脸色也不好看,与府外是一个样的,整个应天城毫无年关将近的喜气,只有肃杀。

坊间更有传闻,腊月二十八的夜里,一群黑衣人在皇陵附近大打出手,几个夜间偷入皇陵采药的毛孩子,看见刀光剑影,血雾笼罩,躲在干枯被参学覆盖的灌木后头,见着满地残肢断臂,还有滚动的头颅,瑟瑟发抖,看见得胜的几人仰天长啸,而后消失在密林中,蜷缩了好一阵,等到天蒙蒙亮,才搀扶着回去;可又有传闻,腊月二十九的白天,守陵侍卫听说谣言,特地在皇陵里搜寻,却一无所获,别说尸首,一滴血也没有见着。

但这后一条看似辟谣的,却更添了恐怖的意味,为皇城又加上丝丝咸涩的腥味。

反倒是太子那边太平着,跑了个准妃子,他们倒像她从未来过一样,听说皇圣孙虽是叹息、哀伤了几日,道声:“随这对痴情鸳鸯去吧。”也就作罢,大家非但不觉得他受了辱,却赞他的气度,也算是让皇上唯一欣慰的事情。其余的,蜀中作乱刚平,湘西一带白莲教又有抬头之势,云南边陲少数夷狄蠢蠢欲动,被封地的郡王们硬是压了下去,太子几次上书,君王们守护有功,但听说夷狄趁着蒙古进犯的机会,养精蓄锐,长此以往,总有让对方钻了空子的时候,莫要失了地,再费力夺回,云南还是需要更有力的大将把守,汉王更是记恨。

而皇上自己,不知是社稷之事过分操劳,还是被百姓连日的责难所气,身体虚了下去,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当年一路南下靖难的皇上、更不相信是那个两次出征蒙古、绞杀残部的皇上。宦官传出,他夜里为建文帝冤魂惊醒,一时宫中人心惶惶,在各自院里焚纸烧香,求建文帝与马皇后莫要怪罪。这一看,愈发显得当今天子名不正言不顺。

远在顺天的赵王几次上书,在顺天寝食难安,想进京面见皇上,给皇上问个安,却被皇上回了,说是山高水长,只是微恙,无须皇子这般劳烦,才给赵王安抚下去。

环儿突然说正月里需要告半天的假,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去哪里。反倒是饭后张公子来时给戳破了,原是张公子的娘要去见见陈家的老祖宗。但老祖宗实质上也有些糊涂了,身边的人还是王府里派去的,和张公子的娘也说不出什么,而那天环儿定要陪在边上的,说是会老祖宗,倒不如说是想先见见环儿。

听完张公子的叙述,抬手就想点环儿的脑门,但转念一想,我虽是同她好,才这样,但当着他未来夫君的面这样,似乎有损她的面子,弄不好给张公子开了个头,也就把手收回来。嘴上怪罪:“原是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说?准了你半天假,你就甩手走去见老祖宗和张府夫人吗?也不想着问问我。”

环儿听完,羞红了脸,“不想给姑娘添麻烦。”

张公子也接过来说:“那就请凝王妃再准半天的假,想给环儿的老祖母置办些东西,顺带给我娘也置办些。”

点点头,幸亏张公子明事理,把环儿该做的那份也做足了,否则真有些难看,可也怪不得环儿,她小小年纪就给卖来卖去,做了这么些年的丫鬟,一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该怎么摆,繁复的礼节该做哪些,都没有人教。

忽的又想起一件事情,“环儿,尽早消了你的奴籍吧。”

环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公子却抑制不住笑容,连连道好,心中看了愈发不是滋味,却又没有法子。继而,环儿眼圈突然红了,“奴婢,就和张公子是一样的了吗?”

我点点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先是笑,而后却又难过起来,“姑娘身边还有谁呢?”

我摊开手,“院子里还有这么几个丫头,你就放心去罢。”

她又犹豫了,张公子急不可待地轻轻扯了她的袖口,全部落在我的眼里。

“我也舍不得你。”思忖一下,“出嫁前就当是暂住府上的陈家大小姐,做我的女伴,不嫌弃的话,暂时就住在汀芷轩的偏厢房,可好?”

“姑娘待我……”

“不说这个,你本就是这个家世。”说这句话时心里有些发慌。

张公子甚是欣慰,像了了件大事,背起药箱,“小的先告退。”真是个圆滑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去看清霁。这样的男子……看看环儿,满脸幸福,真不知是遂了她的愿,还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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