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王府里点上灯笼,映在湿哒哒的路面长廊上,四周黑洞洞,除此之外,更无别的装点,红彤彤的,上下对影,没有节日的声响。过于冷清的王府,往外去,是过于冷清的都城。
吃过晚饭,想自己静一静,把下人们都支出去,只坐在镜前,黄铜镜里,门慢慢打开,汉王背手走进房门,缓缓踱到我的身后。停了片刻,手伸出来,手中是一封信,看来是给我的。
转身望向他,上一次这样时,他抽出一把剑。
“太子府里的信。”他淡淡的声音,不同寻常。
我惊愕一下,见得信封上“汉王府凝王妃”几个字,才伸手去接。他干脆地放手,没有任何迟疑。
听得一声“谢王爷”便转身走出去,步子缓慢而沉重,这又是什么呢?莫不是太子得了势,而他已经看过了,才这样失望?
多久没有和外面通过音讯了,太子府,皇圣孙也是有分寸的人,这又是唱哪出?手抑制不住颤抖。
熟悉的字映入眼帘,是诗兰。
“妹妹,姐姐心中难受万分,未满周岁的幼子夭亡……”泪水涌出来,她和太子有了孩子,却又没了,是个活生生的孩子,突然的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一眼都没有能够看到的,看一眼会不会心情又不相同了呢?“哇”的一声,斜靠在梳妆镜边。
匆忙的脚步,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抱住我,“这又是怎么了?”
我只掉泪,除了想孩子,还有什么呢,他不明白么?他夺过我手中的信,扫了几眼,长舒一口气,而后是重重的叹息。
坚硬的下颌抵在我的肩膀上,后背被他的手轻拍。
“看来你的事情没有传到太子府去,她应当也是难受极了,找你诉诉苦,没想到……”
“诗兰,是怎么……”这些时日,怎么养活一个孩子就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呢?
一声叹息凉透心,“今儿个早些时候,见着太子,他也惋惜着,说是诗兰午后瞌睡的时候,乳娘抱着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召了太医,也没有……”他没有说得下去。
哭够了,推开他,从抽屉里抽出纸笔,在桌上摊开。他双手放在身侧,无所适从的模样,“你去床上靠会儿,缓缓,想写什么,我帮你。”他挽起袖子。
“王爷请回。”我苦笑,摇摇头,“姐妹间的体己话。”
他又把袖子向上挽了几道,便又慢慢放下,捋直,低头走了出去。
刚提起笔,却又忍不住趴在桌边哭了一场,才写了些劝慰的话。
环儿已换上了普通人家女子的衣服,白天里来我房里陪着说说话。
今天大早,就见得她面色大骇,不像是婚事临近,家人团聚,正值除夕的女孩子应有的表情。
“怎么了?”
环儿撇撇嘴,“这大过年的,出了这样子的事情……”眉头皱了皱眉,“邱家的千金给找着了。”
邱家?就是皇圣孙看准的那准妃子,“哦,是她,在哪儿找着了?”心里思忖着,这女子前路堪忧,太子府虽然一副随她去的态度,可她终究活在世人的眼中,往后的路还怎么走?
“同那男子一同摔在了京郊断崖之下。”环儿咬咬舌。
“那是……”我大吃一惊,“两条命没有了?”
环儿咂咂嘴,向我靠近了些,“说是两人身上都有伤,怀疑相互有过争执,或者……”环儿眼中显出一丝惊慌,“谣传说那女子根本是被绑的,王爷……”
“王爷?王爷绑她做什么?”我有些搞不明白。
“奴婢也不信王爷会做这样的事,可都说邱家与太子府结姻,最眼红的就是王爷了,王爷没法子看着自己的部下变节。”
我轻轻点头,这样的揣度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他真这么做,这招也太拙劣了。叹息,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那邱府呢?什么反应?”
“自家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定是不敢出声,可听说邱家上下还是悲痛的,因为邱家男孩子多,这女儿反倒很金贵,是老祖宗跟前的红人,所以,对王爷,也……”
我默然,只盯着手中的帕子,这彻头彻尾的悲剧,归根结底,和皇位的争夺月兑不开干系,这一家子要连累多少人。
“算了,想他们也无能为力,说说高兴的。”我强打精神,环儿还是要高高兴兴出嫁的。
她还是一脸疑虑,“姑娘,您真的确定我是陈家的女儿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心中却一惊,老祖宗居然还是这般敏锐?“祖母说起什么了?”
“她老人家已经有些糊涂了,却还是一直念念叨叨的,说我身上那块蝴蝶胎记。”
“胎记?”真是人糊涂到了极点,有些细节却是忘不掉的,“哪儿的胎记?许是你自己没有注意到。”
“说在背上,奴婢昨天晚上同屋里的姐姐用几根蜡烛一齐找了,可……”她焦急起来,“背上一点斑点也没有。”
“她年纪这么大了,本就有些糊涂了,记差了也很有可能,你别往心上去。”也只能这样宽慰。“日子定下了没?府里也要帮你备着,虽说家人找着了,但我还是希望你把我这里当娘家的。”往后的日子,谁知道是怎样的,除了那陈家老太太,环儿需要找到个更有力的靠山才好,否则,那样势力的张府……
“张公子的母亲让人算过了,可能要到年底。”环儿心里似乎也委屈着。
我也觉得这日子算得真是离谱,哪有拖这么久的,可又不好说什么,她的婆婆,我在这里抱怨,更是加剧她的不满,于两人关系百害而无一利,只得再说些安慰的话,“好事多磨,张公子的母亲可好?”要说,张公子父子二人都见过,可这老母亲,虽是住得近,却未曾见过,心里也有些好奇。
“好,挺好。”眼眶居然红了,“姑娘,还有些被面要绣,奴婢想……”
罢了,她和张公子夫妻是定下了,这都是她的家事了,“还一口一个奴婢的,奴籍都已经消了。”挥挥手,让她回去。
好歹是临安城富商家的女儿,这也还能挑刺,这张公子的母亲是不是对自己儿子的预期也太高了。
喝了一壶茶,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坐在屋子里揣度各种不尽人意的地方。
对着黄铜镜,整理下仪容,见外头天又阴了下来,从一旁架子上拿起狐皮披风,自己系上。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孤孤单单,还是去东郊陪漪姐姐和景清一会儿吧。
走出房门,两个丫鬟跟了上来,也就没有说什么,都是听了汉王的话,做自己的本分事。
走过七里桥,桥下水潺潺,甚是冰冷。再向前,正要穿过花厅,背后的小丫头忍不住了,“凝王妃,这是要出府?”
我停下,转身,“是的,天气怪冷的,你们是要留下,还是跟着?”
“定是要跟着王妃的,只是,王爷现在还不在府里,没法子通报。”
“王爷这是已经下了令,我不能出门吗?”
两个人面露难色,“就是怕王爷知道了怪罪。”
我轻笑,摇摇头,“你们跟着,还有轿夫,怕什么呢?”转身,径直走出去,她们似乎犹豫了几下,一个跟上扶住我,另一个招呼家丁去备轿子。
出门没有走出多远,长长的骑兵队伍向御道街前行,我的轿子也就被侍卫拦在了道路以外,我将帘子放下,靠在床边,听着“哒哒”马蹄声,虽不快,但声声有力,敲在心上,顿时感到些许心悸。
可以感觉得到,被拦在一边的人很多,轿子周围都是声音。虽是被拦着,却不需要行礼,随着时间久了,人群中的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紧挨着轿子的似乎是两个女人。
“郝大娘,这年三十的也不歇息,又帮哪家姑娘牵线呐?”
“还不是城南孙家的二千金。”
“孙家家世真不错,乡下那地,都是良田,全是他们家的,不知哪家公子这么好福气?”
“孙家这么挑,只看得上张公子。”
我心中一紧。
“哟,眼光可真不错,城里多少姑娘家都眼红着张公子,普通人家,看着他们家的医馆,交往的都是权贵,确实会打心眼里觉得不错。张家怎么说?”
“张家的夫人,倒是很……”
我竖起耳朵,认真去听她们的话,可侍卫似乎散开,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就就散在嘈杂的声响当中,我急忙掀开帘子,却辨不清那声音的来源,形形色色的人,匆匆忙忙赶着回家。
天上撒下绵绵的如盐霜般的细雪,乌云阴沉得像要砸向地面。
“凝王妃,看来有场大雪……”一个丫鬟见我从轿子里露出脸来,赶紧凑上来,满脸恳求。
心里也烦躁得很,想想,若真是道路积雪,卡在了路上回不去,也难为了这些一心回府吃年夜饭、守岁的下人。
“还是回府吧。”我淡淡一笑。
“好嘞!”这丫头抑制不住喜悦,轿子又往回。
原路返回汀芷轩,却见得府里乱作一团,“瞿凝!”凄厉的尖叫从西面偏房里升腾,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