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子每况愈下,已不是短期内的事情,太医院只能开出调理的方子,所有可能的病因都想过,却束手无策。
皇上在西暖阁晕倒,最先到的太医多留了个心眼,将书桌上所有的物件都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而后拿回太医院一一研究,终于在筷托上擦下些不寻常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现在也无从而知,只知道将擦过筷托的绸子浸在一缸鱼池里没多久,那些锦鲤便个个翻了鱼肚白。
从御膳房到传膳的公公宫女,都被关进了内务府,逐个拷问,短短几日内也没能问出个所以。
本该保密的事情,却又不知什么人走漏风声,丫鬟在告诉我的当口,恐怕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流传。毒害天子这样的事情,想必会在民间急速传播,驿站的马匹有多快,这消息就传得有多快。
我猛捶几拳桌子,时机,怎么会有这样差的时机。皇上的身子是在汉王遭软禁的日子里亏下来的,刚巧今天下旨将他迁出京城,今天皇上就被毒倒了,这下汉王更是众矢之的。
尽管他想一个人待会儿,早晚还是会去远山堂同他说会儿话,异常平静的他,让我着实惊异,继而又明白过来,他在这次子的位置上已经三十来年,个中滋味,那种患得患失的提心吊胆,今日优势,明日劣势的日子,他比我们都更有体会,只要他好好的,我便放心。
一周时日只有两天,郡王都要踏上去云南的路,府里剩下的,都要前往乐安。皇上都不容他的次子在京城过完这个年。
雪里夹着些许冰珠,打在屋檐枯枝上,不时爆出“噼啪”声,在灰暗沉闷中又间或来些心惊肉跳。
我带上些糕点往凤香院中去,走到跟前,听见她的哭音颤颤,像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叮嘱。心头也不是滋味,到了跟前,却又觉得突兀,他们娘儿两在一起的时日也不多了,我又何必赶在这个时候占用他们宝贵的时间。
转身要走,想是影子映在窗纸上,窗棂一下被推开,点点碎雪飘落,凤香讶异的神情出现在眼前,双眼通红,朴素了许多的妆容,掩不住憔悴。
她一愣,而后挤出个疲劳的笑,“凝王妃,快请进来坐。”
一时尴尬,“今儿个时机不好,过几日再叙。”
“您请进来。”
“小娘。”她儿子脆脆一声。他俩已经跑了出来。
“前几日,凝王妃送来的补药,奴婢都没有当面感谢,实在失礼。今天您特地到奴婢院中来,定要进来坐坐。”
她既是这样说了,再推辞反倒像是贬低了她,便也由着他们把我让进屋。
“带来些糕点,让人特地做的,都是江南的点心,虽说王爷是北方来的,但是郡王大多生于此长于此,此行……”话还没说出口,凤香又抽泣起来,男孩子也竭力表现出男子汉的风范,去揽她的肩,自己的泪珠也“噗噗”往下落。
“多谢,多谢……”后面的话已经哑在凤香的嗓子里,她伸手接过那些糕点,回过头,拿绢子狠狠擦了一把泪水,又转过头,“也到了晚饭的时候,凝王妃若不嫌弃,请在这里一起用膳。”
我忙不迭地摆手,“你们的时间这般宝贵,今天就不叨扰了。”
“今晚和哥哥弟弟们去远山堂陪爹一齐用膳,我不能陪娘了,小娘在这里正好。”他转过身对着凤香,“那,我这就去了,晚些回来。”
凤香一边点着头,拉着他的手却不肯放开,“呜呜”哭得不得自抑。
我忙劝慰她,所有的话却又苍白无力,只能抱着她的肩,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让他离开了屋子。
褪去妆容的凤香,比我年长三四岁,看起来却我比我老了有十岁,普通的长相,却也有寻常人家妇人的恬静与富态,和往日浓妆艳抹的她判若两人。跳动的烛影下,不时沿双颊落下泪珠来,只是个爱子心切的母亲。
我绞尽脑汁,“幸亏兄弟这么些人一齐走,也还算热闹。”勉强挤出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单薄。
她点点头,又摇头,“这下奴婢也是一无所有了。”
“你,怎么这样说……好歹王爷还是个王爷。”语一出口,心虚起来,倒仿佛大人护短似的,像他是我一个人的一样。
她长出一口气,“王爷一直都是个王爷,从奴婢年幼卖身为丫鬟进了府,他就是王爷。”她突然转过脸,认真地望着我,“听说王妃自小是在这府里长大,幼年就见过王爷?”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们也是知道的,点点头。
“王妃觉着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咂咂舌,他的心比海还要深,我什么时候才能看穿?“有雄心,有胆识,虽然急躁,却粗中有细,只是,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时运不济。”
凤香满眼迷惑,而后落寞,“本只是问王妃心中的夫君是什么样的,可王妃……”她谦卑地低了低头,“怪不得您是王妃。”
我轻笑一声,“都是瞎揣度,你心里头的他又是什么模样?”
她稍稍伸展一下腰,脸上竟露出羞色,“王爷与瞿妃大婚后奴婢就一直跟在瞿妃身边,对王爷所有的印象都是瞿妃告诉奴婢的,奴婢打一开始到现在对王爷也就是这样的印象。”
“哦?”
“他是这个王府的天,刚强的,无所不能的。”她眼里闪过让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是奴婢心里的神。”
我哑然失笑,心里久久的酸、疼和淡淡的快慰,我从没有同他的女人们这样聊过他,这个话题从一开始就注定让我们各自都弥漫着遗憾与妒意。
“他若真是这样,还需要我们做什么?还需要这一帮子人么?”
“这样的想法,只有凝王妃才有。想来,也只有凝王妃才能够帮王爷出谋划策。”
这可真是太抬举我了,蓦地,脑中出现了杨夫人和徐皇后的面容,我之于他的,真有这么重的地位吗?
“王爷待我们这些女眷是好的,就同他待这府里园子里一花一草,因为都是他的,他是个对自己物件极爱惜的人。”凤香竟是这样看透了他,“本来奴婢以为这就是他对女眷的方式,心里也是满足的,因为奴婢和瞿妃也是相似的。”她吐了吐舌,“瞿妃是王妃,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宽慰她,“你的意思我懂,没事,说下去。”
“奴婢自知容貌差,又只是个丫鬟,自然没有瞿妃的地位,只是王爷这般待奴婢,已经很感激涕零,直到凝王妃身上的那些个事情。”
我皱皱眉,我那孩子,“那事情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她突然激烈地向我鞠躬,“那日没有阻止,奴婢也实在是昏了头,坐在那屋子里,奴婢真是鬼迷心窍了,什么都干不了……”
毕竟是过了些时日,罢了,“你的境地我也懂,至少你说出来了。”
她点点头,“凝王妃没有孩子的时候,还记着让王爷来看孩子;那日坐着的都是有孩子的人,却由着您……”没有说下去,“人心的好歹不言自明,奴婢,还是个知廉耻的人。”
她顿了顿,“王爷对凝王妃那段日子里变故的反应,其实给我们深深的震撼。”她撇撇嘴,抬起头,“我们头一次发现,对女眷好,原来不单单是嘘寒问暖,赏赐物件,而是他为您心力交瘁,我们都见着他的消沉憔悴,我们就都不满足了。”
那段日子在他们的眼里居然是这样的,我的心里似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过。
“后来王妃似是好些了,王爷居然也有同女眷闹别扭的时候,奴婢当时满心的不甘、伤心、嫉妒,却心疼你们,见着你们这般相互刁难,倒不如成全了你们。”
“凤香……”我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王爷本就不是奴婢的,奴婢从来没有过,想通了,也就不伤心。”她的眼中又泛出盈盈泪光,“可是儿子是我的,他这一走,奴婢真就没有指望了。”
看着她这样,安慰的话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是圣旨,没有办法违抗。只能尴尬着,说些不痛不痒的他们终究是皇上的嫡孙,是郡王,定会过得好好的。
两人草草地吃过晚饭,等到郡王们都回了院子,我才回到汀芷轩。刚坐下,正逗着瞻坦,环儿一脸恍惚地踱进我的屋子,“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下,“凝姑娘,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您只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忙叫着周围的丫鬟把她扶起来,心里一阵阵紧揪,难不成?即使被个别人知晓了,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忙转头让丫鬟带着瞻坦去别间,把所有的丫鬟都遣出去。
环儿只定定跪在那里,眼睛肿的像核桃般,“奴婢想起来了,奴婢只是那陈家小姐的贴身丫鬟。”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