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 实话

作者 : 月荻江枫

陈家是临安城的商贾大户,最富之时,余杭门外东端的码头都是陈家运米、贩丝独用的,陈家的玉佩,在整个江南的米店,只需示人,自有人接待。

但凡富贵成这样的人,发家都不是清白的,小偷小模、投机取巧,到了最盛之时,仍会干些偷梁换柱之事,例如在官府采购的救济粮中掺杂霉变陈米之类的事情,对地方官、乃至巡抚都是伺候得好好的,对穷苦百姓,甚至是普通的主顾,都是耍尽心机,克扣至极,奈何与官府的关系甚好,到后来民间的买卖对于陈家的生意已轻如鸿毛,自然嚣张跋扈。

许是老天有眼,陈家唯一的憾事就是无后,陈家老爷取了几房,却只在年近五旬的时候得了个千金,自是奉若明珠,买了数十个丫鬟伺候,金银珠宝、锦衣罗缎自是不必多提。但终归不是儿子,陈家老爷便视一个商铺里信得过而又颇有经商天赋的掌柜视作女婿的不二人选,如儿子般待,将陈府所有的门道经络都交予他。

谁知陈家小姐命薄,早早感了伤寒,不出多日,便归了西。陈家老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道士,说是陈家祖上一直积攒怨念,陈家小姐到了那边是要受苦的,一口咬定定要个贴身丫鬟做陈家小姐的替身,在她头七之日活埋,才能混淆阴间判官试听,保陈家小姐到了阴间仍然养尊处优,并保佑陈家得子,兴旺发达。

于是陈家老爷便在那些丫鬟里挑了个与陈家小姐面容最为相似的认作义女,当作自己骨肉养了七日,为她大肆铺张一番,将她吃的穿的全换成了陈家小姐的规格,而后就拉去陈家小姐的墓的正北面五十步的地方活埋。

想来道士说,陈家祖上积攒怨念太深倒确实不错,这一招也没能管用,陈家老爷一心在盼儿子,那个被陈家老爷视为家族继承人的掌柜,在陈家小姐去时还没觉着什么,横竖陈家老爷信任他,但有一想,万一被那道士算着了,真有了儿子,那陈家这么大的家私就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了,便也动了歹念。一边账里做手脚,一边与别的商户勾结,将陈家的老底、路子、关系都动用了,帮别家谋了许多生意,最后自己也索性投到那人家做了女婿,陈家的生意被夺了大半,最终也就败落了。

而陈家老爷最可悲的是,信了这个道士的话,最终也没能得个儿子帮他振兴家业,便撒手人寰。

反倒是那丫鬟命大,陈家小姐去世那日已开始下雪,连下七日,也堆积不少,加之头七那日,更是狂风大作,雪如鹅毛,埋她的几个小厮一来怕冷,而来图省事,草草挖了个坑,结果全挖在雪上,将丫鬟往里一推,重新用雪盖上,便回去禀了事已办成。

那丫鬟被埋前本也被喂了些许“神药”,让她一直昏睡,接过埋了不知多久,药效散了,天又冷,将她冻醒,便从雪地里爬了出来,一边乞讨一边流浪,随后被人贩子卖去唱戏的园子,从临安辗转到姑苏,最后到了应天,吃了许多苦,偷跑出来,被汉王府的侍妾捡回府里。

这便是环儿的真正身世了。她已认定自己是陈家小姐的丫鬟,而又祈求我告诉真相,我也便没有理由瞒下去。

她抽泣起来。

“派出去查的人也都只知道断断续续的事情,真正明白这完整往事的人只有你我,不会再有别人说起,你只守口如瓶就是了。”

“张公子家世清白,他要娶奴婢,至少得知道奴婢的家世。”

“这不是必要的。”我斩钉截铁,就凭陈家现在的地位,张公子的母亲已是不入眼,若是知道了这段,那定要闹翻天的。

“奴婢不能骗他。”

“他娶的是你,何必去管那些事情?名分家世都是虚的,只要你这人不是矫揉造作的,是真情实意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有些发急。

她泪汪汪地跪在地上,“可奴婢心里明白啊。既是虚的,他听后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若是放在心上,证明还是在乎的,那奴婢就更不能欺瞒他了。”

这话当然没错,这虚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人逃不开绕不开,她的张公子终究是个凡夫俗子,更别提他那娘,环儿这样天真傻气的念头的后果怎么就不能估量一下呢。

可终究是她的事,“罢了,若是我,是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你的事情,我自更不会说,只是你自己好生斟酌,勿要一时冲动。”

她虔诚地谢了,但那神情却是决绝的,起身要走。

“环儿,我长你几岁,劝你,要做什么,都要过了今晚,留一个晚上好好想想,再去做。”

她擦擦泪,“姑娘的话记住了,奴婢必定慎重。”

萧条的腊月,我在院子里踱步,这个府邸,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迁出,迁入又迁出,承载了我许多的回忆,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回来看一眼。

“凝儿。”正在七里桥边望着满池枯荷出神,汉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爷。”我转过身,试图从他脸上辨识出他此刻的心情,却只是平淡。

“外边冷得狠。”

我一笑,“只是想再看看这园子,幼时……”突然收住声,要迁出去他定是要难受的,毕竟这是皇上赐予他的府邸,那门口的“熙”字已将这园子打上他的烙印,现在这般,真是从他手里把名誉地位住所全部都夺走了。

他只点点头,“也是,你再多看看罢,晚饭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你若看够了,来远山堂陪我一道吃过饭吧。”

“好。”我便直接走到他身边,“我也觉着冷了,正是回屋的时候。”

回到远山堂,饭菜刚在桌上摆好,我和他二人相对坐下。长这么大,居然还从没在远山堂吃过饭。

一家之主的,男性的厅堂。

我举起筷子,忽的一怔,本是冬日,前几日我屋子里的汤中还有些许人参片,可汉王的饭食,却寻常的很,虽都是最好的冬季时令,羊肉、鹿肉,雪雨天气还有新鲜菜蔬,但终究他是王爷,同过去相比……

昨日在凤香的屋子里,觉得饭食就不是很讲究,本以为终究是身份有所不同,可今天这般,我突然喉头一梗,独独只有我没有察觉个中区别吗?这样的事情,我虽只是侧王妃,但王妃之位空缺,仍旧是我该有表率才是,他为何独独瞒了我?

“不合口味?”他的眼里有一丝躲闪。

“不是,只是没有吃过鹿肉。”我不好意思地咬咬唇笑了,掩饰刚刚的诧异。

他也一笑,“鹿肉也没吃过?”说着夹了一筷子在我碗里,“那正好尝尝,味道不错。”

“嗯”一声,顺从地夹起放进嘴里,是从未吃过的气味,冲进喉咙,细细咀嚼,也不大容易咬碎,抬头见他仔细地端详着我,忙草草嚼几下,急忙吞下去,“味道奇特,很不错。”说着又伸出筷子夹了一片。

他把那片肉从我筷子上夹走,放在自己的碗里,“既是不喜欢,又何必假装喜欢,夹自己喜欢吃的便是了。”

还真被他看出来了,吐了吐舌,舀了碗汤,刚刚急忙吞咽,似是有点噎着了,听了他的话像得了令,立即喝口汤,才算缓了过来。

“明天,他们就要上路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抖,顿了顿,“我们也都要上路了。”无奈地耸了耸肩。

“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爷这里还有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了,男人哪有你们女人家的东西多,早就收拾好了。”

“今天想来他们都要哭一夜了,明早……”我撇了撇嘴,这是庆幸幸亏瞻坦不需要走,还可以陪在我们身边。

“是啊,她们肯定舍不得孩子啊,若是能让她们跟去倒也好……”说完他看着我。

我想起凤香那天的哭诉,下意识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头微微动了下,又停住,这样传出去,似乎我在撺掇他将所有侍妾送走,未免显得自己太霸道了些,只是淡淡地说:“这也要顺了她们的意思才好。”

“那你觉得她们的意思是?”他反而紧追不舍起来。

“这……”我迟疑一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敢贸然替她们表达愿望,王爷若是去问……”我拧了拧眉,“也未必就是实话。”

不过兴许是给了我个帮凤香的机会,“只是昨日同凤香聊起,她是更想陪在孩子身边的,当然不是说她与王爷不亲近。”我低下头,等他的反应。

“哦?若真是这样想……”他若有所思,“也是好办的。”他冷不丁抓住我的手,“总要想个对每个人都好的法子。”

我含笑点点头,不知为何,只觉得发窘,便挣月兑了他的手,自己又舀了些汤。

“对了。”他突然沉重起来,“毒害皇上的人查得有点眉目了。”他拍拍我的后背,“以前,跟你一起掌灯的那个。”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我心里一紧,“心远?”

“对,曹心远。”他看着我摇摇头,“明天下午才出发,我找了些人,能让你早上去内务府见见她。”

“她,她?”我张大嘴。

“本不想同你说,但想你重感情,万一日后知道了后悔,还是告诉你,想见见也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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