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金瓦红墙的乾清门，砖青色的地面与过去无异，被宫人们用清水刷过，洁净得容不下任何生命。踏在这冰冷的地面上，犹能听见昨日，因为吕贵人而凌迟三千宫人的哀嚎声。不敢久留，紧跟着引路的公公，往内务府去。
依旧这般阴森恐怖，高悬的窗下，浮尘在光影里飘浮，一间间牢房被木栅与墙壁隔开，每走几步路，都能听见****与哭喊。
“曹心远，有人来看你！”侍卫冷不丁的一声，把周围几个牢房的人都惊起，我努力往牢房里望去，被光亮罩着的空地里空空如也，角落的黑暗里仿佛有动静，仔细辨认，一个蜷缩的身影正努力向门边挪动。
“心远，心远。”我焦急地喊她的名字，也似确实起到些许作用，她终于挪到光亮能照得到的地方，我的心却猛揪一下。
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五年前，我从宫里到汉王府上，她站在乾清六所，从屋内站到院里，最后倚靠在半月门边，无声地送我，那时还是个活泼健康的女孩子，而现在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上的犹如一团破败的棉絮，看不出人形，斑斑血迹，只有那微弱的回应声向我证实，这就是心远。
我抓住木栅，蹲在地上，她勉强到了边上，趴在地上，抬起头，脸小得那双大眼睛几乎占了大半张脸，空洞无神，脸上、脖子里伤痕累累。
“怎么，怎么弄成这样？”想来这话又多余了，定是遭了刑。
“皇上身子不好，是大事，侍卫手也重。”
“侍卫手重，你也不能承认啊，这可是死罪，一承认，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伸手想要触到她，却够不着，“你快去和侍卫说，你还是不承认，之前只是受不了了，图一时痛快。”
她却执拗地摇摇头，“再也受不了那一回了，就这样罢。”
我叹口气，那酷刑几乎无人能承受。
“这无缘无故的，也不能屈打成招啊。”我心里满是不平，“你只负责上灯，不是吗？怎么会牵扯到你头上？”我突然回过神来，她应当不会调去御厨或是西暖阁负责皇上起居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彻查宫人寓所，查出了不该有的东西。”
我一抖，那次彻查白莲教，我的屋子里一样也是有了本不是我的东西，难不成她成了替罪羊？
“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能认啊。”
她摇摇头，“是我的东西。”
一时哑然，“凝姑娘，我对不起你。”久久的，她已经嘶哑的嗓子里出来这一声。
“从何说起？”我一时模不着头脑。
“我那里的是，是，金刚石粉末。”说完，她蜷缩在那里，不再作声。
一时惊愕，居然是她，朝夕相处，自以为相互关照的心愿，我推开木栅，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想起进宫的第一天，她主动向我示好，当时心里的暖意，“你同我打招呼，就是有备而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原本是打算与你相互照应的，后来……”
“后来？是不是有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对你，一直是好……我没有对你不好过。”我还是不明白，没有缘由的仇恨是可笑的。
“就是你对我好，我才更过意不去。”她也一声叹息。
“我不明白。”我向前靠了靠，“为何？”
“我是黄家的丫鬟。”
黄家？“温瑜，你认得？”我已经明白了八分。
“恩。”她蜷在那里。
“他让你入宫为何？”
“多个人在宫里，总是好的，毕竟……”
我突然紧张起来，这牢房里四周都是人，我俩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回荡，甚是响亮，周围都是呼吸的声响，她若继续说漏了，那可就有麻烦了，“那当时搜查白莲教的时候，我屋子里的东西也是你放的？”
“是的，一直寻不到机会，只能出此下策。”
这可让我吃了许多苦头，可见她趴在那地上，早已没有了人形，心里却也不恨，只是惋惜，也遗憾，我与人的情谊还是如此脆弱，抵不过她对主家的愚忠，和那家族的仇恨。
“心远，我们共事了这么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没有了，听说汉王最近也不大好，姑娘自己要保重。”她咳了一声，在半明半昧的光里，我看见地上几滴血滴，看来她也撑不了多久，“做了这么多对不起姑娘的事情，可也是身不由己，姑娘能，能过来，抱抱我吗？”
我迟疑一下，凑到木栅跟前，伸开手，抱住瘦骨嶙峋的她，感觉她靠近我的耳边，“留心赵王。”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我。
“你什么意思？”我觉得这话里的蹊跷，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却慢慢地又挪回了阴暗的角落，“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你回来，说清楚！”我向着牢房里叫喊，可就是没有人理睬。
“凝王妃，时候差不多了，公公在外面催了。”侍卫走了进来。
“请你容我同她说清楚。”我向侍卫恳求，“心远，你和我说清楚。”可里面却像死一般寂静。
“凝王妃，时候真是到了，您也体谅小的吧。”说着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将我往外请。
我也抵不过这些人，只能向外走，可是赵王，她说得也太含混了，我要怎样留心？我留心他什么呢？
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府里，发现已经完全没有往日的样子，车、马、人，杂乱地散在门前、府内。
“小娘，您回来得刚好，我正在找您道别呢。”瞻壑突然站在我跟前，身上长长的披风，眉眼里全是落寞。
“你，一路上保重。”所有的话听起来都这样苍白，“你和，皇圣孙的关系？”
他的眼中这才泛出点笑意，“还是好的。”
我放心地点点头，“你一直是很好的，皇上看在眼里，不会因为旁的事情而抹杀你的前程，不会的。”
“爹就交给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些调皮的意思，我也有些诧异，他不是孩子已经很久了。
“一定的，我会照顾好他，弟弟们年岁都小，一路上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那边瞻圻他们反倒比你们熟悉环境，其他亲人不在身边，相互定要团结。”
他也用力地点头，“没有关系，姨娘们一道去，弟弟们心里应该会好受些。”
我瞪大了双眼，“姨娘们？”
他愉快地点头，“让我自己照顾小孩子，还真有点七上八下的，这下，虽然女眷们上路，更多事情需要担心，但是弟弟们我就不要担心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嘞，等你们的信。”
“凝王妃，能同您道个别吗？”不知不觉，凤香已经怯怯地站在一旁。
“我再去查查物件，小娘您忙。”瞻壑摆摆手，走向远山堂。
我转过身，“我听说？”我突然害怕我会错了这些侍妾们的意，又或者我是真的嫉妒心作祟，反倒惹了她们，违背了她们的意愿。
她的眼眶又有些泛红，“王爷就交给您了，我们，我们……”
“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心虚了起来。
“不不不，奴婢正是来谢您的。”她抬起头，“她们都不大习惯来和凝王妃打照面。今天一早，王爷让人把休书送来的时候，我们都还很难接受，但是让我们同孩子一道走，我们倒也是愿意的。”
休书？王爷把这些侍妾都休了。我咬了咬舌。“没有违了你们的意愿就是万幸。”
“王爷一直是天，没了我们，他照样好好的，至于天外，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只有凝王妃能够理解，就只能交给凝王妃了。”她握住我的双手，“做过的错事，还望凝王妃原谅，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相见，全心全意地祝凝王妃好。”
远处，几个姨娘同我招招手，我点点头，这样就算冰释前嫌了。
一列马队，背后是十几辆马车，从汉王府的门口，向西南方向缓慢地走去，偏西的阳光，带着无力的橘黄色洒在马队上，未免太凄凉，第一匹马上，瞻壑不住地回头张望，同我们摇手，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
他揽了揽我的肩，“好了，好了，我的儿子，都会好好的。”
他反倒没事人一样，我不禁有些恼，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就是这样硬心肠。”
“我们各自回屋收拾一下，也该上路了！”他仰起头，我便只看见他宽宽的下巴，胸膛大大起伏一下，他也是难受的。
回到汀芷轩，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未免伤感。但止住自己的心情，不过是房子而已，汉王府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我不想他争夺皇位，这下，他真的退下了，没有清霁，没有了姨娘，他是我的了，我还有什么难受的？
“砰砰”门被轻轻敲开，环儿站在门口，苍白发抖，“凝姑娘，还能带着我吗？”
“你这是……”我哑然。
“身世都说清楚了，张公子解除了婚约，奴婢，奴婢，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她靠在门上，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