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匆匆忙忙地歇下。早上,丫鬟正在收拾我的物件,一个不小心,将我的梳妆匣子整个摔在了地上。
我叹口气,也不想怪罪,“你忙别的去。”吓得面如土色的丫鬟得了令,赶紧跑了出去。
我跪在地上,匣子整个分离开来,簪子、耳环撒了一地,那对蓝宝石的耳环静静躺在乌黑的镯子边上。
我拿起耳环,摊在手中,从前的少年,如今当真也会对天真相爱的恋人痛下杀手?至于那白衣翩翩的佳公子,居然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我将镯子举在眼前,还如过去般漆黑透亮,原来他也是这么深不可测的人物。
“凝儿,张公子他们快要行礼了。”汉王从屋子外走进来,我忙将耳环与镯子握在手中,抬头应他,“丫鬟把首饰都撒了,收拾好久来。”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院中鞭炮响起。盖着红盖头的环儿,被两个丫鬟搀着,从她自己的偏房中走向张公子暂时居住的西南面客房,院中的丫鬟家丁们站在院中小路的两边,脸上喜气洋洋。
张公子和环儿本想让我和汉王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受他们一拜。虽知道这是敬重,可我和汉王合计一下,倒真希望往后能与他俩如朋友般走动,这一拜,无论如何是不能受的。于是高堂位置上空空如也,倒也符合这两个不羁的人。
张公子的模样疲倦得很,昨夜整晚托着下人找这备那,总算将这间客房布置得有了新房的样子:红色的幔子从这头拉到那头,门前放了个缸,缸中插了大捆梅花,盘虬着,绽放着,反倒别具一格,仿佛比别家精心布置过的场景更美一些。
我拉着瞻坦,和汉王并肩站在院中愿望这客房中热闹得一切。
“娘,他们这就是成亲吗?”瞻坦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我。
我点点头,“是呀。”
“那你和爹也这样吗?”
我和汉王对视了一眼,“这倒没有。”
“为什么?”他大概是到了这个年纪,凡是都爱穷追不舍。
我一时支吾了,汉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又想了一下,开口道:“有的人需要这样,有的人不需要,爹和娘就不需要。”
他对这个答案满意了,也就不再追问,“娘,我想凑近些。”
我让一旁的丫鬟陪着他走到张公子客房跟前去凑热闹。
见着瞻坦走远了,汉王低头看我,“这一路忙着忙着都忘了,汉王府还少一位正王妃。”
我抬头看他,盯着他乌黑的瞳仁,他的正王妃,他的妻子,呼吸急促起来,“不还是姐姐吗?”叫姐姐的时候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被父皇训话的时候,我就把她做的事情如实交待给了父皇,即便我愿意,父皇也万万不肯保留她的名分。”
我点点头,却低头看别处。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我这就写信给父皇,封你为正王妃。”
我的心被他猛掐一把,却不痛,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见我这样,低下头,吻吻我的面颊,转身就要走。我却突然清醒过来,拉住他的胳膊,“王爷的心意我领了,这信就免了。”
他转过身,“当时从顺天回去,你同环儿说,侧王妃就是王爷的妾,你心里在乎得很,我想想就心疼。”
“你遭了皇上的罚,妻妾的问题皇上本就不满意,你这个时候还又要册封个正王妃,多不合时宜?”
他又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脚都踮起来,看着他,“如今你身边也没别人,什么正啊侧的,横竖都只有我,名分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我在乎的。”
他低下头,眨眨眼,“名分从来都是女子在乎的。”靠近我的耳朵,“我终于想到个能补偿你的事情,就是给你个妻子的名分,这本就该你的。”
我顺势抱住他,摇摇头,是真心诚意地摇头。有他在,我还在乎什么呢?
那边礼成,环儿被送入洞房。院子北面,桌椅碗筷都摆好,简易的喜宴这就开始。
真难为府里这些下人了,从昨天开始,边收拾府里的东西,边帮着张公子筹备婚事,这满桌的菜肴,也是今天一个上午备齐的材料。
虽然匆忙,我在心里却暗暗感激这个匆忙的婚事,冲淡了府里的淡淡哀伤与汉王的落寞,召回正月里本该有的喜气。
夜幕降临之后,院中分外寒冷。喜宴也差不多,张公子举着酒杯,挨桌拜托,夜里大家莫要去听壁脚,我听着那些讨饶的话,不禁忍俊不禁。
见也快结束,我和汉王起身往他的院中走,突然看见屋脊上有黑影,我只当是这些天赶路劳累,眼花,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回望一眼,下人们还在桌边闹作一团,丝毫没有察觉,我又转过头,绝不是眼花,两个黑影站在房顶上张望,终于与我们对视上,相互点个头,翻过那间屋子,消失在夜幕当中。
我口中忍不住喊出一声,向那间屋子跑去,却被汉王一把拽住。
“王爷也看见了?那是什么人?”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却一脸坦然,没有畏惧,“那就是锦衣卫。”
我突然想起清霁跪在烟兰阁门前的那一夜,几个矫健的身影从瞿府院墙上跃过,消失在城南方家火海映衬的天幕之下。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杨夫人硬是需要送一个女子回方府去顶替收留下的清霁,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下。
“那,那天被你砍伤的也是他们?你知道是锦衣卫,为何还砍?”
他轻笑一声,“父皇终于对我也不信任,需要他们这样看着我,那日急得很,就砍了,现在,随他们去了。”
我点点头,又踩着他的脚步,同他一起往屋子里走去。
屋里的蜡烛将空间割成一个个温暖橘黄的半圆形。
他坐在桌前。我下定决心,走到他的跟前,蹲在他的脚边。
“你干嘛?”他伸手拉我,却被我紧紧握住。
“王爷,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迫不得已瞒着你,现在,我要坦诚地说出来,从今往后,我对你就再没有秘密。”我抬头看着他,他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我将他进皇城之日起瞿府所有不能告人的秘密和盘托出,方清霁被掉包,诗兰确是他们所想的齐诗兰,漪姐姐与景清夭亡的儿子……我看着他面色一点点沉下去,感受到我被紧握的手逐渐放开,他起伏的胸膛,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直到清霁之死,我却说不出口她的真正死因,我只热切地看着他。
他抽回双手,搁在桌上,我的手还摊在他的双腿上,张大双眼仰视他。
他还是想到清霁不会自尽,“你姐,不,瞿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咬了咬唇,从喉咙里传出几声颤音,“我在她的药里放了水银。”
“那她最后为何忏悔?”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看着他起伏的喉结,难道他又开始念她的好?
我抬起手,硬是蜷成一团,塞在他的手心里,“那些事情一个字不差,确实都是她做的,我用瞻坦威胁她全部如实向王爷坦白。”
他冷笑着,轻咳两声,“没看出来,你和她一样狠。”
我一愣,泪花止不住在眼中堆积,一下子便模糊了眼,我抑制住哽咽,“她杀了这么多的人,我必须报仇。况且,这次她不死,下次大概就是我了,我斗不赢她……”
他猛地掷开我的手,“你给我——”他大喘气,这是让我滚出去,我摇摇头,身体没有能够平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脚边,还想要挽住他的胳膊,却被他再一次推开,“你给我出去!”我害怕这严厉的命令,却不能够这样缠着他,只得起身,抽泣着从他的屋子走了出去。刚踏出门,后面“砰”一声,他已经甩上了门。
我边哭边向自己的偏院走去,这才发觉这个宅子好熟悉。眼前一棵苍老虬曲的腊梅,散发着香气,将整个院子都笼在淡淡的香中。
向丫鬟要了把铁锹,在这树下一下一下挖着,赶走了想要帮忙的下人,一个人挖着,泪痕风干,在脸上隐隐痛着。
一双大手从我手中抢过铁锹,在我挖出浅坑的地方继续挖。突然,铁锹似碰到什么硬的东西,我还没来得急弯,他已经俯身从泥土里捧了出来。
一块山石,那年经过这里我为了同他一刀两断埋下的。他轻轻放在我的手里,又握住我的手。
“剩下的药我都让人验过,没有可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抽抽气,“只放了一颗,她吃下去就不留痕迹。”
他轻轻一笑,清冽的气息,“好聪明。”向前一步,抱紧我,“我很生气,但我不能再失去你,所以我原谅你。”
我长舒一口气,软软靠在他的臂弯中。
“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在顺天,你和赵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我看到你在端详他送你的镯子了,我特别小心眼,顺天看到的场景比剐了我还难受,今天你交代得这么彻底,索性把我想知道的都说了吧。”
我轻捶他一下,抬头咬咬他的耳朵,“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