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53章 隐居

作者 : 月荻江枫

我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同汉王差不多岁数,但是却苍老许多。最新更新:风云小说网想来年轻时就担了许多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心思,又一路逃亡,后来在这山林之中安定下来,条件大不如前,也就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还是难以置信,他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简单地束冠,同我们一起围坐在一张凹凸不平的方桌边,眉眼却还是与汉王有点相似的,毕竟仍是一家人。

可我记忆中的建文帝,还是一身龙袍,掩不住儒雅气质,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以至于刚敲开门时,我差点问一句“请问你是谁。”汉王也愣了一愣,倒是建文帝,淡定而坦然地一笑,“原来是高煦老弟。”我确实是被这称呼吓了一跳,太子与他也从未这般亲昵过。汉王也爽朗一笑,反倒是有种一笑泯恩仇的豪气。

汉王在桌下推了下我的胳膊,我才回过神来,这样的神情似乎不大合适,也就将眼睛转向别处。简陋的茅屋,房顶倒是用茅草堆得很好,一层层很茂密,远看蓬松而绵软。屋中只有两扇窗,用厚厚的纸糊着,外头的光也就只能有一点鹅黄色晕进来。屋中只我们坐的桌椅,一旁是床榻,床上还有打着补丁的被褥,床边一个由几根木条钉成的衣架,只是床头散放一捧桂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让整个屋子都有了光彩。

“上一次见过之后,就听说高煦老弟偷了几匹马,带着兄弟逃走了,真是好身手。”建文帝先开了口,“这一晃就是二十几年,真是不觉得。”

汉王点点头,“当年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现在已经中年了,日子过得实在是快。”

“最后还是被你们找着了,厉害。”他却一点都不害怕。

“这一找就是二十年,你可让父皇担了二十年的心。”听到“父皇”二字时,他还是皱了皱眉,又松开了。

“皇叔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汉王沉默了,不知如何去接这话。

“请用茶。”从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寻常人家的妇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头上裹着头巾,夏天的痕迹还没有消去,脸还是黑黑的。恭恭敬敬地端着个托盘,给我们每人上了一杯茶,三个杯子,每个上都有个缺口。留意到她的手,想是常年的劳动,已经不复细腻光滑,宽大的指节与粗糙的皮肤。上完茶她转身就出了屋。

我又回头,瞥了一眼床铺,上面是并排放着两个枕头的。回过头来,盯了盯那个女人的背影。

“放过她吧。”冷不丁地,建文帝冒出这一句话。

“她是……”我犹豫一下,“你的妻子?”

汉王吃了一惊,看看我,却见得建文帝点点头,“不过寻常采药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跟着我辛辛苦苦这么些年,万万没有带着她去送死的道理。”

他连生死都看得这么淡了,却还惦记着她。

从建文帝的茅屋出来时,月亮已经爬上远处的山顶,四周笼罩在宝蓝色中。先前看到的雾愈发弥漫开来。

两个侍卫在前面开路,两个在后面殿后,我和汉王走在当中。许是山间雾气重,石头上都是水汽,走上去有一步一滑的感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一会儿就累了,脚底也有些蹒跚,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一跤,好在被他拉住。

“累了就休息一下。”

我看看天,宝蓝已经向深蓝转变,“不休息了,再休息就晚了。”

“横竖天全黑前是下不了山的了,休息一会儿也好。”他将身上的披风垫在了地上,我便同他并肩坐下。

虽是有那僧人提前缜密地策划,建文帝的逃亡之路仍旧辛苦与危险重重,在城镇中要躲避混在人群中的锦衣卫,到了浙西的乡野,还要堤防草寇土匪。

待到了这山林的边缘,也只剩下一个贴身的侍卫相伴,身上的财物也消耗殆尽,建文帝自己腿上受了伤,那侍卫更是遍体鳞伤。两个人倒在竹林里,仰望着滚圆的月亮,道不尽的凄凉。

就在等死的时候,一个背着竹篓的姑娘走到他们跟前,费尽了力气,连拉带拽,才把这两个男人拖回自己家中。好在她的父母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见着两个受了伤的旅人,猜想是遭了劫,没有多想,就在家中铺了两个地铺,让他们养伤。自己也采药,也懂药,就帮着他们治疗,只是那侍卫受伤过重,终于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反倒是建文帝恢复得很快,不多久便好了。

最后一个帮助他逃亡的人也没有告诉他今后该往何处去,想到平日常说“寡人”,到了这般田地,真成了孤家寡人,不禁悲从中来。而夫妇也就一个女儿,见着这个忧郁又彷徨的年轻人似乎还不知该往哪儿去,也就暂且收留他,顺带让自己的女儿带着他一同采药,也好多卖几个钱。遇到房子需要修葺或是劈柴之类的活计,他虽然笨拙,却也抢着去做,没多少日子,夫妇二人也就当他是自己人。

久而久之,他也离不开这个家庭,便娶了那个女儿,从此在此住下。关于他的身世,只道是家道中落,又遇上靖难,北面日子很是不好过,变卖仅剩家财往南逃难,路上又遇匪徒,才落得如此狼狈。那一家三口都是朴实人,也就没有怀疑。

后来老两口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们二人,便搬到山中隐居。

建文帝尚且年轻就登了基,从他的内心深处,更向往的是田园生活,然而他是皇长孙,自高祖皇帝驾崩起,担子就在他的肩上,在那靖难的几年里,他有时从噩梦中惊醒,突然就茫然了,自己这样忧心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当白日到来,他却发现,他是手下人忧心的答案。

那主录僧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帮助他逃出来,未必是想让他这样过日子的,因为这样的他,与在皇城里烧死并无差异。但他还真就这样做了,这是他良心上唯一过不去的地方,但用他自己的话说,多难的事,低个头也就过去了。

其实,那个妇人自小都与父母住在远郊,只有在父亲带着她进城卖药,再买回生活用品时,得以一窥市井。终日满眼的杂草、山林,也喜爱那繁华的集市,热闹的人群,鳞次栉比的楼宇。

建文帝虽是落了难,被她所救,但举手投足的礼仪、谈天说地的神态,却征服了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了他远离那本就不大熟悉却心心愿愿的城镇,一起在山林间过上比原本更清苦的日子。也许她隐约间觉得这并不是普通的人,虽没能贪图什么,可这份感情却是不一般的。没能和她交流,这些心思只是我自己揣度的,可我却揣度不出建文帝对她的态度。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汉王见我用手托着脑袋,望着月亮出了神。

“王爷。”我前后看看侍卫,他们都距离我们有段距离,只管自己谈天说地,这才放下心说我们之间的私房话。“你见过的娶过的女人也有那么些个。”

我一顿,看见他一听我起了这个头,相当无奈地捂住脸,但是我却不管,“为什么你偏偏选了我?”

他仔细地看看我,“我也不知道。”说完自己也嗤嗤地笑了。

我心里一阵恼,到头来,他对我还是不明不白的,可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什么都没想,就觉着想选我。

“那换个问题,你觉得,建文帝和那个妇人?”我眨眨眼。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沉吟一会儿,“他当过皇帝,未必就要比别人都美的人,相貌看得过去,脾性又合得来,就是好的了。”我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毕竟,这不是个很高的要求,“关键是她要对我全心全意的,我也就会甘愿把心掏出来。既回答了你对建文帝的问题,也回答了对我的问题。”

我郑重地点点头,“休息得差不多了,还是早点下山吧,这么黑……”我拉着他的手,他也顺势站了起来。

“怎么?害怕啦?没听他说吗?当年我可是好身手。”他拍着胸脯。

“是是是。”我顺着他,“不过我一直以为他应该年纪很大了,没想到看着和你差不多,不知是他年轻,还是你早就老了?”我有些戏谑地问。

“他才长我三岁,当然看起来差不多。”

我一惊,“你们?”这才想起来他们确实是同辈,皇上是从自己下一辈的孩子手中抢走了东西的。

“又一个轮回,很相像。”他低下头,轻轻地说,“只是我的状况还不及当年的父皇。”

我脚底又是一滑,被他牵住手,“我要是也沦落到过这种日子怎么办?”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继续过下去,你过成什么样我都陪着。”

他捏了捏我的手,声音更弱下去,“我也没有这样一个主录僧……”

“我陪你死。”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黑暗中,看见他的喉结翻滚一下,吻了吻我的额头,“你有这样的心意,我却决不让你陪着。”

每每谈及这样的话题,我都觉得明天就要失去他,会想要马上哭出来,赶紧换了换,“皇上让你来跟他话家常来了?”

他轻轻一笑,“把他的话带回去,看看今后父皇能不能睡上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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