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红墙,甬道中川流不息的丫鬟、公公;高楼飞檐,偌大的花园满是文臣武将。
今年是皇上头一次在顺天的新殿中过生辰,决定大肆铺张一番,汉王也被召去顺天。满园子里圆桌紧挨,四处都是人。上一次看到如此之大的场面,还是赐婚的那场中秋宴。旁人看着,似乎一样的张灯结彩,热闹满堂,我却品着当中的不同。
赵王周围簇拥着不少武将,而汉王周围的却少了许多,偶尔有几个前来敬酒,汉王客客气气地喝完后,对方也就不再寒暄什么,早早地退下。我颇有些担心地不住看他,他却很坦然地回过头来对我说:“很久没在军中了,他们能记着我也真好。”
真是豁达,我也就不担心什么。突然见得他面露喜色,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皇上正召了个年轻男子在身边问话。“那是?”想来必是与他有很大关系的。
“张辅。”说完,见我还是一脸迷茫,“张玉的儿子。”
我恍然大悟,就是与邱家结亲的,“他父亲和你有多熟稔?”
“我们和邱福,在靖难中是同甘共苦的。”
我点点头,真正的战场我没有经历过,但都知道那情谊是难以磨灭的,三家都算得上有很深的交情,现在张辅得了重用,对我们总是有利的。
稍稍一扭头,皇圣孙也凝视着这个场景,眉头微皱,像在算计什么。
话说完了,皇上挥挥手,张辅便退下,皇上刚想举杯,却先背过头去咳嗽起来,这一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满园子的人看到这个场面的都噤声,于是园子越来越静,皇上的咳嗽声也愈发清晰,一声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吃力的沙哑的嗓音。
汉王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赵王已经一个箭步跨到皇上跟前,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接过丫鬟递来的绢子,回头吩咐了公公什么,公公便大声宣告道:“请诸位大快朵颐,不醉不归。”于是杯箸交错,人声鼎沸,满席的人好不热闹。
汉王见状又坐了下来,只在我耳边嘀咕,“父皇身体似乎不大好。”
先前,因为坐得远远的,也不大在意,他这样一说,才发现皇上的面色蜡黄,脸上的皱纹纵横。“皇上也六十出头了,苍老是正常的。”只能这样宽慰他。
可他却一个劲地摇头,“去年见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记得吗?上马什么的都很利落,今天,啧,怎么看都不对劲。”
“太医院都是医术最高明的,一定会照看好皇上的。”
他无奈地点点头。
“要不你现在也去问候一下?”过去我见着赵王在群臣面前与皇上亲昵的样子,总觉得他年纪轻,能讨人欢心,可现在想想他也是三十出头的王爷了,这般,实在是太过矫揉造作。但看汉王这样心里酸酸的模样,再加上赵王这招也确实有用,不妨劝他也试试。
他却摇头,“这招我可做不来。”
我叹口气,凑到他跟前,“这一点你倒和皇上皇后都很像,有些话,想说就说嘛。”
他想站起来,又靠在椅背上,“明天面见父皇,同他汇报建文帝的事情,到时候再问候他。”
我戏谑地一笑,也就不说什么。
刚从顺天回到乐安,便听说皇上一病不起,再往后,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不是病,而是投毒,与在应天的时候如出一辙,抓到的都是宫人。
“究竟是谁干的,皇圣孙心里已经有数。”我劝慰汉王,他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皇上终究会找到这个人的,你在离他这么远的地方,担心也没有用。”这样的话我说了许多遍,他才说出心底的担忧。
“父皇发现是自己疼爱的小儿子下的手,大概会很失望。赵王怎么会这样……”他托着头,像是陷入痛苦的思索。
“皇位的****实在太大,不光光只有你和皇圣孙眼馋。”我靠在椅背上,回想起在顺天同他一起疯的光景,那沾着血透出颓废的脸,“太子自卑自己不能上阵杀敌,你遗憾自己是中间一个儿子,既不能继承又不够讨人喜欢,赵王,他缺憾的东西却不比你们少。”
“我们怎么过成这样?”他的声音里甚至泛着点绝望的意味。
我苦笑一下,这个全大明朝呼风唤雨的家族,竟发出这样的感叹,想了想,“你们这些苦恼是争皇位争出来的,真是高高在上的苦恼。”
他被我逗笑了,笑了一阵,又淡了下来,脸色有些凝重,“建文帝还是走了。”
我的笑意也没了,“走了?走去哪儿了?”
他没说话,用手在脖子边比划一下。
我瞪大了眼,“怎么会?你怎么知道?”又想想,“不可能,皇上要杀他,那天可以让你带着剑去,直接结果了他,怎么还在我们相谈甚欢之后?是在你汇报之前还是之后?”
“不是皇上杀的。我们前脚离开那里,后脚就有人要了他们二人的命。皇上也是后来被人告知的。”
“可是……什么人会告知皇上山林里一对贫寒夫妇的死呢?”我还是不相信。
“你就是这样多疑。”他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有其他的采药人刚巧到了他们的茅屋,发现惨死在家中,就报了官,衙役们带着仵作去抬他们下来的路上碰上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便装出行的锦衣卫,就……”他撇撇嘴,“皇上是先知道消息,后才见着我的,很是唏嘘。”
“就是说,若没有这横祸,皇上已经准备放过建文帝?”
他点点头,“正如你说的,父皇不过了个心愿,正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皇不冷血,那个是他的侄子,已经发誓再也不惦念皇位,他也就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了。”他拨弄手中的茶杯,“怪只怪建文帝的命不好,他逃了这么多年,见着我们没有杀他的意思,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该落了地,竟遇上这么不走运的事儿。”
我刚想点头,却又思量了一下,不同意地摇头,“这不是什么不走运的事儿,有什么人会爬那么高的地方杀两个人?想偷想抢的?也不会去那个地方。”
“你说得在理。可是谁要杀人灭口?”
我和他一起望着窗外的大雪,陷入了沉思。
马蹄声从街道上传来,瞻圻的家书又准点地来了。
汉王展开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收起,而是又反复看着,神情又喜又忧。
“出什么事了?”我也凑过去。
“太子的身子也不好,都传到父皇那里去了。”
我缩回座位上,“我想到件很不好的事情。”
“说!”他将信叠好,放回信封。
“假若,太子,如同建文帝的父亲一样,不长命,会怎样?”我轻声说。
他眼里闪出一丝光,“你是说?”
“若仍旧是太子走在了天子之前,你觉得呢?”
“当年的太子去了,皇上照旧把皇位给了皇圣孙,没有考虑过太子的弟弟们。”他有些失望地回答。
“当今皇上并非马皇后所出,你是嫡子,你们三个都是嫡子,况且当时太子薨,皇上上头还有好几个嫡子,即使不给建文帝,也不会给他。”说到后面,我的声音更小,“更何况,皇上许诺过你。”
他面露鄙夷地瞟我一眼,“你现在这神情比谁都阴暗,我若是一附和,你又批驳我眼中只有皇位。”
“那是过去,个中缘由都没人告诉我。”我不服气了,“现在,我只是就事论事,太子这样,我们心知肚明,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揣度一种情境而已。”
他面露担忧,“我们知道同我们无关,可旁人大概都觉着我是月兑不了干系的,再加上你刚才那分析,凶手定是我了。太子还没倒,我倒先倒了。”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怎么你这么悲观了呢?这些话原本都应该是我说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人老喽,心情都不一样了。和你待久了,什么都像你了。”
瞻坦在院子里头冲着我们叫喊,从窗边望去,张公子正和他打雪仗,看得出来,张公子在让着他,却让得不多,让他得胜得很有成就感,他兴奋地叫我们都去看。
“不管你老没老,自己的儿子总该陪着疯。”
他拉着我一同跑进了院子,松开手,弯腰就向我扑了一捧雪。一个雪球打在他的背上,立刻散开,“不许欺负我娘!”瞻坦倒还顾着我。
“那就欺负你爹?”他年轻时较真的劲儿又上来了,转身捞起一团雪就捏了个雪球,准确无误地扔在了瞻坦身上。
“你可悠着点,别就想着赢。”我在后面追着喊。
“知道了。”他回过头和瞻坦、张公子玩得不亦乐乎,吸引得环儿拉着她的儿子也站在一旁观战,丫鬟们都驻足,咯咯笑声回荡在院子上空。
马蹄声再次响起,。一个丫鬟手上拿着个信封,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王爷,顺天来的信。”
我皱了皱眉,可瞻圻的家书明明已经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