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的小脸上糊着乌黑的泥浆,头发散乱,同样沾满泥沙,淌着泥水,胸前一个口子,汩汩地流出近乎墨色的血浆,黏黏稠稠,无力却又绵绵不绝。双眼惊恐地张着,下人们想将眼睛合上,却怎么抹也不能成功,透过那澄澈的眼,我感受到他去前的惊恐与无助,我却无能为力,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也不在他的身边。
他的脸上,身上,爬着红头绿身的蝇虫,不知疲倦地发出夏日恼人的嗡嗡声。我扑在他的身边,伸手去驱赶那些令人厌恶的虫子,这些个低下肮脏的东西,怎么能在他身上肆意爬动呢?只是任凭我怎样挥舞双臂,它们都只是象征性的挪个地方,从左手到右手、从身上到脸上,始终围绕在他的周围。
树上的蝉精力旺盛地发出让人耳聋的声响,窗外雷雨过后阴沉的天,蜘蛛在屋檐下结了张网,房子仿佛就破败了,屋檐上的水滴如同永无止境地往下滴。
这便是我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一个闷热得让人看不到生机的仲夏午后。
“你们为什么没有拦住他?为什么?”我一遍遍念着这段话,声嘶力竭,逐渐失去意识。
汉王已经一心臣服,再也不去管朝廷的官文,只享受着乐安城宁静平淡的日子。
他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时候,诟病他的人不少;现在他退出争夺,众人似乎又不甘寂寞,似乎在这一场混战中,具有实力的一方退出,少了许多看头。
参与角逐的人仍然多,但打着汉王名号的人却也多,乐安城周围都是明白他的心思的,自没有这种假冒他名义的人,但在其他更为宽广的疆土上,尤其是南方,每隔几日总能听说又有人被汉王纳入麾下。
汉王听了也只能笑笑,“我若是真要有动作,也不至于堕落到要这种人的地步。”虽是没了那野心,心气却还是在的。
这样的传闻,多少让我们有些心烦,我也劝说他找个恰当的时机向皇上、向天下人澄清一番,他每每提起笔,却总又扔下,“我以前都不给皇上写信,这样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想,特地写信告诉皇上,我们不反,也确实莫名其妙。清者自清,这样可笑的传闻就由着他罢。
赵王仍然贼心不死,还三番两次地写信来游说汉王,我们都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瞻坦虽才十三岁,这一年中却给我们一种猛地长大了的模样,又是欣喜,又是害怕。他在我们眼里还是孩子,突然成熟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总带来异样的陌生感。
他也能听得这样那样的消息,渐渐感觉到我们同皇上的争端,对于从应天到乐安的变化也开始发问。我和汉王商讨过后,觉得他既是世子,对于汉王府的这段过往,应当是要有所了解的,也就知无不言了。
看出他的惋惜,我只能再三强调“立长立嫡”的规矩,倒不是要从此束缚的他心身,只是,这个世上许多看似不平的规定,却终究提供了一种秩序,一种普通人难以打破的规律,若没有那个心那个实力,倒不如笨些,去遵循,整个人生才能过得更舒坦。
他总是眨巴那双大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点点头。
人本来都是没有那么多的****的,汉王原本的****,我们也不希望在瞻坦身上又重新燃起,只徒增烦恼。
我们便在乐安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每天都恬静而满足,直到今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便被丫鬟敲门声惊醒。
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反而是汉王起了身,打开门。
含糊的说话声,直到听见“瞻坦”“快去找回来”才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汉王很是焦急。
“怎么了?”我莫名地害怕。他面色的苍白,微微颤抖的身躯,都告诉我,大事不妙。
“皇上……”他坐在我身边,“带了大军来讨伐我。”
我抹抹眼睛,觉得是自己睡糊涂,重新看着他,“皇上讨伐我们?”
他点点头,我觉得清醒许多,却更加迷糊,“为,为什么?”
“我谋反。”
我有种一口气接不上来的感觉,长出一口气,“瞻坦呢?瞻坦怎么了?”
他抓住我的肩,“让他们去找了。说是早上北城的郡守派信使传口信,告知此事,正好被瞻坦头一个听到了,带了一队侍卫就出城去迎。”
“迎?他能迎什么?”我心里担忧至极,忍不住直拍床。
“这误会大了,先把他找回来。我这就写信给皇上。”汉王披上长褂,往桌边走去。
门外已经传来喧哗声,丫鬟又来通报,这回是担忧地看着我,走到汉王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这个丫鬟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这样做呢?太放肆了。我张张嘴,却没有力气,看见汉王猛地睁眼,而后死死盯着我的神情,我觉得整个人都要倒下去。“怎么了?”我颤抖着,强撑着,问他们。
那个丫鬟福个身,便转身出去,剩下汉王望着我。他的手一个劲抖着,饱蘸墨汁的笔尖,底下团团墨,在纸上砸出个个黑点。
“瞻坦,他被皇上带的开路先锋误伤了。”
我抽了一口气,忙披件衣裳,“已经回来了吗?请张公子了没有?我去看看,在外间屋子还是他的房间?”说着就往外跑。
他一个箭步,挡在门前,握住我的手,“在外面的大厅,张公子正在给他看。”说着就把我往床边拉,“你去添乱,先睡个回笼觉,过会儿去看他。”
“我不做什么,就看看他疼不疼。”我挣月兑他就又要往外走。
“凝儿!”他冷不丁地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一惊,定定看着他。
“我就,我就看看……”我的声音低下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像在呵斥我。
他垂下头,抱住我,“他没了,他伤得太重了。”脖子里湿湿的,他全身发抖。
我愣了好一会儿,用力推开他,向外跑去,瞻坦已经那样躺在那里。
张公子正在我身边给我诊脉。
“王爷呢?”我向旁边张望,却没有看见他。
丫鬟宽慰我似的,“王爷在书房见守城的侍卫统领,过会儿来看您。”
张公子冲我笑笑,“刚有,王妃身上的血都给了孩子,自己就晕厥了,这几天好好养养,尽量别下地。”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还是笑着,“恭喜王爷和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