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将张公子送出府,送回了他的医馆。
在这短短的路途上,我已经能够领略整个乐安城慌乱的氛围。只不过刚过中午,雨后太阳还没出来,但整个街市上亮堂堂的。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却空空荡荡。小商小贩们收起了自己的摊子,偶有几个可能带不走的箱子、担子什么的,横七竖八地倒在空落落的路面上。
两边门窗紧闭,有股子压抑的安静。时不时有几声孩童憋不住的啼哭,继而是大人厉声的呵斥,甚至还有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孩子也识相许多,没有再多的声音。
突然“砰砰”几声,看见一个男子拖家带口的背着包袱什么的,匆匆往城门口奔去。
全部是平民,穿着麻布的衣服,平日干着粗重的活计,吃着粗糙的饭食,逢到战乱,却又是头一个受伤的,所以才这样如惊弓之鸟般。
我朝张公子苦笑一下,他却很是淡定。
他的医馆也半掩着门。我们推门进去,环儿慌张地迎了出来。我打量一下,一切都放在原位,他们居然没有想到要逃离。
“请凝王妃坐,有喜了。”张公子向环儿吩咐,她惊惶的神色里也显出喜色。
我却笑不出来,也顾不上坐,“你们赶紧的,收拾收拾,带着孩子走。”
环儿张大嘴,“姑娘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我陪着王爷。”心里一阵悲怆,“现在不走。”
“那我们也陪着。”张公子倒是干脆,“虽然从来不是府上的人,但是一直在府里做事,已经也当是半个自己家了,这个时候走像什么样子。”
环儿的儿子从她身后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张望着,心里被猛戳一下。瞻坦比他大不了多少。花一样的年纪,还未绽放。
心里一紧,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带上孩子赶紧走!”说着不禁伸手模模他滑滑的脸蛋,“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更别提扯上孩子。”
张公子摇摇头,环儿低头看看孩子,眼神里犹豫着。
“孩子的路还长着,做父母的当然要先想着孩子。还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你们走一个是一个,万一,万一……”我哽咽起来,“多不值得。”
环儿抱住我,抽泣起来。
我擦擦眼角的泪珠,“不磨蹭。皇上离这里没有多远了,你们快点。”
转身就要走,环儿拉住我的手,“送送姑娘。”那孩子却拉着她的衣襟不松手,看来是吓坏了。
“几步路而已,快走!”
快步走出张家的医馆,拐个弯,靠着墙,大口大口抽泣。泪水打在地上,扑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扬起一阵夏日才有的气息。
一夜之间的事情,瞻坦也没了,我的好日子,统统都不见了。又想起汉王,心里担忧,向府里走去。一进门,丫鬟便迎上来,想要扶我,却被我挣月兑开。挥挥手,摆月兑了众人。深吸一口气,缓步向书房走去。
我发过誓,我陪他一起死。
书房的门紧闭。
我回望,跃过院墙,看到高高的城门上,守城的侍卫正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我们不得不战了吗?
敲敲门,却没有回应,我只好咬咬牙,推了开来。
汉王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对面,侍卫统领跪在地上,热切地看着他。
见着我进去,汉王眼里闪出一丝慌乱。
“乐安城是您的封地,小的等人追随您,誓死不降。”这个侍卫倒是很坚定,无所畏惧,我心里为他的家人伤悲。
汉王站起身,将放在书桌一角的战袍慢慢往身上穿。
乌亮的铠甲,在我的眼前晃动,一点点覆盖他的全身,一点点让他离我远去。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泪水从脸颊边往下淌,只能用手捂住嘴,不发出哭声。左手无意间抚过小月复。
我发过誓,我陪他一起死,可是我不能让这个孩子丧命。
我突然冲到他身边,将肩上的铠甲月兑下。
他们二人都一愣。汉王最先反应过来,抓住那沉重的铠甲,“凝儿……”只盯着我的眼,没有说下去,手上也不动。
我微微垂下手,思量一小下,又执着地把铠甲往下拽。
那个侍卫一下从地上站起身,站到我的身后,伸手想要阻止我,却没有敢碰我,在离我手臂几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凝王妃,请顾全大局!”
我转过身,瞪大双眼看着他,泪水一个劲往外涌,双手捏拳捏得“咯吱”响,“你要让全城的人陪葬吗?”
“这里是王爷的封地,全城的人当然要追随他。”
他这样的愚忠,我该和汉王一起感动才是,可是透过他的双眼,我看不见人的柔情,“你在我们不风光的时候追随了我们,现在还这般忠心,我深深地感激你,可你的妻子儿女呢?”
他被我一问,倒抽一口凉气,而后又定定神,“这是气节。”
我提起裙裾,一下跪倒在他面前,他弯腰来拉,我却跪着。
“本就没有开战,与皇上之间许是还有什么误会,需要解释清楚。我们这样以卵击石,最后全部都粉身碎骨,你也饱读诗书、熟谙世道,这样究竟值不值啊!”我带着哭声劝,“那城墙上的兵士,皇上一看就是谋反,这是要诛九族的。”
他摇着头,慢慢坐倒在我面前的地面上,“不能降,这是气节;不能降,这是气节……”
我双手撑着地,呜咽着,“你可以说我贪生怕死,可是我是真不想枉死啊,我更不想用满城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给我们陪葬……”
背后有一点点响动,我惊慌失措地回头,汉王已经把铠甲重又月兑下,搁在一边,坐在椅子上,一手撑住头,“这是气节。”自己哼地笑了出来,又抬头细细地看我,转过头说,“叫城门上的侍卫下来,打开城门迎接皇上。”
后面的人又气急败坏起来,“小的入伍头一天,就被告知不能降,坚决不降。”
“军人都听上面的话,你们本就是朝廷的人,现在我让你们迎皇上。至于降。”他仰头笑了笑,“我当然不降,就我一个人不降。”
一手就往自己胸前撞去,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不顾一切扑在他的胸前,后背猛地一疼,张开嘴,只能轻声呼气。
刀还在我的背上,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托着我的腰,声嘶力竭地向外叫喊,“快叫张公子,来人。”
“我让张公子带着环儿和孩子走了。”抬头看他,说话的时候牵动着背,好疼。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们本就是皇上的臣子,还回到他身边就是了,就我不能降,我不降就够了,我没想带着你!”他冲我叫嚷着。
“你是我的依靠,是肚子里孩子的依靠,你要是没了,不如先把我们送走。”我抱住他的脖子,“嘤嘤”地哭着,“要走,我们三个人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