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檐角风铃动了一下,清荷推开院门,蓝衫清雅的男子一如往常,正在院中熬药。
晨曦微光,槿花灼灼,他站在花树之下,闻身回头,见到她,清俊眉目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回来了?”
清荷微微一怔,“相公”
她扑过去,软绵绵的话语回转在空气里。眨眼间,幻影烟消殆尽。
花已落,夜雨方歇。眼前唯有排排积满雨水的药罐子,已很久没人打理。清荷终于想起来,她的相公已经死了。昨日,她亲手将他葬在他们初遇的地方。
一、问世间情为何物青瑶没想到自己一落地就赶上一场大暴雨。
漫天大雨浇灼而下,朦胧雨幕中依稀望见远处的马车,她试着喊了两声,声音砸在隆隆雨声中,须臾间消去无形,青瑶忍不住月复诽穿越机构不负责任,这样的鬼天气也敢把她送来。
“咋啦”天边一声裂响,青瑶本能瑟缩,脚步也随之停下。山道两边群山起伏,四野青青草木,并无躲雨之处。权衡再三,青瑶咬咬牙,决定先追上马车。
“轰隆隆”一片片惊雷连番炸下,青瑶捂紧耳朵向前跑,脚下一滞,险些摔倒在地。天边巨响不歇,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磕磕绊绊的杂碎声,仿佛银河自天上倾泻而下。青瑶终于感到不对劲,“不好,山洪”
她大喊一声,想要再往前冲,眼前一幕吓得她生生止了脚步。不远处,方才还在冒雨赶路的马车,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马啸,剩下的唯有浊黄泥水伴着滚石自山顶冲下,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头顶上遮雨的谢子被雨水压弯了枝干,青瑶站在滂沱大雨中,任雨水将湿透的头发拍打在脸上,生生的疼。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来看灾难片的呀!
沈净书睁开眼时,大夫正给他把脉。
见他醒来,苍老的面容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公子,你总算醒了;若再不醒,我这把老骨头可要被那丫头给拆了。”
空气里弥漫一股熟悉的药味,沈净书试着动了动身体,全身发麻、腿部还隐隐作痛。
“此处是?”沈净书环顾四周,房内布置简单,并不是他的房间。才蓦然记起,自己遇上了山体滑坡,试着动了动手脚,一股钻心的疼。
大夫看出他的意图,赶紧阻止,“公子可千万不能动。你腿伤不轻,身上又多处伤口,可不能随便乱动。”见他神色疑惑,方补充道,“这里是吴家村,是,那丫头救了你!”
沈净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正端着药碗进来的青瑶。
半个月前,青瑶在雨停之后,顺着泥石流的方向一路前行,遇见被树枝挂住的沈净书。
本着穿越女所遇之人,一切皆有天意的定理。青瑶毫不犹豫地伸手探他鼻息,探到他还有气之后,立即发挥二十一世纪人道主义精神,救了他。
一路辗转,才到小山村,巧遇老吴大夫。
沈净书伤势严重,除了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右腿骨折,似乎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昏迷了半个月才堪堪醒来。
青瑶伸出三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沈净书略有无奈,“不瞒姑娘,在下虽不才,却也是个大夫,自身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青瑶终于放下心来,想这人的脑子绝对正常。
喂完药,老大夫借口沈公子刚刚醒来,不宜打扰过来赶她。
青瑶一步三回头往外走,独自蹲在院中一棵槐树下,回味着沈净书温雅清俊的容颜,不自觉花痴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老吴大夫从屋内走出来,“还不快过来给沈兄弟写家书。”
青瑶怔愣,饱蘸浓墨的毛笔停在半空,“你方才说什么?”
“清荷吾妻。”沈净书重复一遍,没察觉出她的不正常,见青瑶仍是一动不动,“怎么了?”
青瑶瞬间清醒过来,忙摇头说没有。待到再下笔,才发现宣纸早已被墨汁染了大半,赶紧换去一张。
作为一个三观正常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青瑶告诫自己,小三是万万做不得的。
老吴见她一脸怏怏地蹲在药炉前,不自觉抚着白须揶揄她,“丫头,为何莫名感伤?”
青瑶没似寻常般跳起来与他争辩,慢腾腾站起来把蒲扇塞给他,揉揉蹲麻了的腿无精打采往屋里走,“发现美人已有娇妻,我伤感一下不行啊。”
老吴大夫看了看步履漂浮的青瑶,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蒲扇。慨然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以身相许!许不得啊许不得!”
“老头子,你胡说什么呢?”
“啊?”蒲扇险些落地,老吴一脸震惊,“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二、这一走,竟成永隔荆州与庆元交界之地,多山,每至夏,山洪频发,纵横交错的山道上常被泥石流冲垮。
一连七日,送出去的家书未有任何回音,沈净书惴惴不安,连日暴雨,冲垮的山路不便通行,何况他的腿伤不能浸水。
青瑶泡了壶茶坐在旁边,见他如此忧虑,心里忍不住有些羡慕,“令夫人一定很美吧!”
沈净书眼角眉梢转而稍上笑意,“在我眼里,清荷就是世上最美的。”
青瑶自动在脑海勾勒清荷的模样,“那一定是个笑容清清的温婉女子。”
沈净书点头又摇头,其实她小时候也是很顽皮的。
清荷的娘去世的早,只留下一个靠去外乡卖货的爹,三天两日不着家,清荷便成了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常受人欺负。沈夫人看着不忍,常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清荷接回家住,因此与沈净书相熟。
沈家世代郎中,彼时沈净书被父亲关在家里背《本草纲目》。清荷送他掏来的鸟蛋,告诉他只要放在被窝里蒙一晚上,小鸟就会破壳而出。沈净书半信半疑,终究忍不住好奇,临睡觉前将鸟蛋藏在被子里,第二天醒来,被子上一滩蛋黄。
为这事,没少挨沈夫人骂。
只是被骂了,他也不说,躲在窗户后的清荷探出个小脑袋冲她做鬼脸,沈净书便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她。
却依旧三天两头上当。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沈净书十一岁,清荷九岁。
那一年,一直鳏居的谢青持娶了荆州城里财主的女儿,回来就成了谢老爷,他将清荷接回去时,为表对沈夫人的照顾之恩,将清荷许给了他儿子。
“你们就这样订了亲?”青瑶磕着花生米,本做好听一段曲折离奇的才子佳人戏码,结果只听到一段寻常的青梅竹马。
没有杀父之仇,没有夺母只恨,连最狗血的第三者插足都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沈净书注意到她的失落,咳了咳嗓子方想再说什么,一道闪电划过天幕,昏暗的屋内顿时一片白光,又在瞬息之后暗淡下去。
青瑶本能瑟缩,老吴从门外进来,对青瑶感慨,“今年的暴雨特别多。”
夏日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两盏茶的时间,已是雨过天晴。几缕阳光透过漂浮的浅灰云层,斜斜照来。雨后空气清新,青瑶顿感一身粘腻,忙提着水桶去井边打水,临了才发现暴雨刚过,满井都是泥黄泥黄的泥水,只得作罢。
回来时看到村中几个人急急忙忙往外赶,青瑶好奇,拉住一个相熟的问,“小吴,你们这是去干嘛?”
小吴神色焦急,望了望已经走出几步的同伴,匆匆留下一句“村口那边的山口被暴雨冲垮,好像又有人被埋了。”
也不等青瑶回话,急匆匆跑了。
老吴至后半夜才回来,一个劲儿的叹气。
听说又是死了三个人,被滑落的泥石流卷出老远,身体在乱石湍急中撞的面目全非。青瑶不自觉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沈净书,沈净书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第四天一早,村里陆陆续续来一些死者家属,那死了的,都是附近的居民。
凭着身上所穿衣物,认完尸体,一路期期艾艾地抬回去。
青瑶侧过头不敢看,扶着沈净书的手不自觉发抖,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真实地直面死亡,这种震撼的力量与以往在电视、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沈净书握着她的手安抚,末了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拦住一个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脸哀伤,眼睛红肿。听老吴说,他是庆元城里的人,死者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闹了脾气离家出走,正赶上几日前的暴雨,这一走,就成了永隔。
沈净书想到清荷,再看看眼前形容憔悴的青年,心内似乎被狠狠挖了一刀。他请求青年,希望能在回去后到槐花胡同沈大夫家里报个平安。
家书一日不回,沈净书就一日不安宁。
青年开始时心不在焉,听完沈净书的遭遇后,终于抹着泪花点了点头。
三、等闲变却故人心吴家村至庆元城,不过半日路程,只是近来暴雨连绵,山路泥泞不堪,时有山体滑坡的威胁。
即使如此,他也顾不得了。
青年带去的消息仍无回音,沈净书越发惴惴不安。第七日,不顾老吴的劝阻,拄着拐杖一定要走。
青瑶要求与他同去,说自己无父无母,只身流落此地,既然救了他,就一定送他平安到家为止。
沈净书想了想,没有拒绝。
老吴将村里唯一的一辆马车借来,青瑶扶着沈净书坐上去,回头给老吴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头子,谢谢你。我不是故意对你大呼小叫的,我只是看到你想起了我的爷爷,他和你一样,从来都不生气。”
老吴拍拍她肩膀,“傻丫头,你要不嫌弃,我老吴以后就是你爷爷。”
青瑶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放开老吴,脸上幻出笑容,只是声音还夹着浓重的鼻音,“你可不许抵赖。”
老吴点点头,“去吧,趁暴雨来之前赶过去。”
一路上,天气尚算晴朗。
至傍晚到达庆元城门外,两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本打算一路直奔沈家,奈何青瑶看了看自己满身泥泞,硬是不肯。
“哪有人穿成这样去做客的。”青瑶嘟囔,再指了指沈净书同样泥泞不堪的衣服,“你也不想让清荷姐姐看到你这样吧,她得多心疼啊!”
沈净书想了想,没反对。
穿越时带来的银子一分没少,先前付给老吴的诊金,临走被老吴塞了回来。青瑶模着荷包,牙一咬,到底没去最贵的一家。
新换了衣服,又舒舒服服在浴桶泡了半天。出来时,沈净书已在大堂等她。
一身白衣俊朗,面容清雅,气色比之先前增色不少。青瑶走过去,在他面前转了个圈问,“怎么样?”
沈净书微微一怔,转过头去,“走吧!”
青瑶见他如此,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硬是拉着要答案,沈净书无法,勉强挤出两个字,“还行。”
青瑶顿时偃旗息鼓,心道要不是还指望通过你找到个翩翩佳公子,我才不罢休。本想洒月兑爽气地往外走,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五脏庙发出严重警报。
沈净书注意到了,看她的眼神不免带着几分歉意,“还是先吃吧,吃了再走。”
青瑶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跑去霸占桌子。
“唉,听说了没?槐花胡同的寡妇。”隔壁桌传来窃窃私语,不怀好意的语气,“丈夫死了还没一个月,竟然就勾搭上京里来的大官,这沈娘子啊,还真是不要脸。”
“哦,竟有这样的事?”接声的妇女停下手中筷子,一脸惊奇。
“那是你们隔得远,不知道也应该。”先前那妇人洋洋得意,又凑近来些更压低了声音,“我表姊就住那附近,你不知道哟,那沈娘子刚开始还挺像回事儿的,整日以泪洗面。哪知半个月前,遇上京中来的那大官。嘿,顿时一下变了脸。整日涂胭抹粉不说,没事就老爱往人家住的德清楼跑。啧啧,这几日竟还把人带回家了。”
“啪”
青瑶从饭堆里抬起脸,看到沈净书一脸惨白,“怎么了?”
沈净书似才反应过来,望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忙俯捡掉落的筷子。
青瑶一看,神色仍是不对,茫然左右看了看,那对妇人还在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
声音不大,若是有心,照样能听个一字不差。
“呀,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沈娘子我倒是见过,不用我说啊,那模样长得整就是一狐狸精。亏得她前几年退了祁公子的婚,与谢财主断绝关系下嫁给沈郎中,我还崇拜了好一阵子,却原来是没遇到个大头啊。要说我,祁公子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我也宁可嫁给沈郎中,光模样,拉出去也有面子啊!”
“你就得了吧!”先前那妇女揶揄她,“沈郎中可是咱庆元第一美男子。啧啧,可惜就是死的太早了!”
“是呢。”另一个妇女也跟着惋惜,“这沈郎中要是还活着,看到她娘子如今的模样。唉,还是死了好!”
青瑶半晌说不出话,沈净书换了筷子,神色已恢复如常。
四、却道故人心易变一路上,沈净书没再说一句话。青瑶找了各种各样的话头,也没能得到回应一句,最后实在忍不住问,“槐花胡同到底有几户人家姓沈?”
问完不自觉后退一步。其实她本想说,他们口中的沈娘子绝对不是你的清荷,说的沈大夫肯定也不是你。
沈净书跛脚走了几步,停下来,“槐花胡同就一户姓沈,但我相信,清荷不会是那样。”语气坚定,青瑶不自觉就相信了,能为他不惜与父母断绝关系的女子,绝不可能会是那样一个人。
二人在沈家枯坐一晚上,等到烛台落尽最后一滴蜡泪,也没等到清荷回来。
灯花瘦尽,一夜风雨潇潇。沈净书说,清荷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青瑶说是,清荷姐一定是有事外出了。
她这样笃定,是因为沈净书一整夜都在说清荷,说他们的点点滴滴。
其实,也有过挫折与磨难的,只是一出司空见惯嫌贫爱富的戏码。
谢清持在财主家获势之后,如天下所有富人一样,总想要追逐更多,而最快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同庆元城首富祁家联姻。
彼时谢清荷已多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身为长姊,又是谢老爷外面带来的,谢夫人自然主张让清荷去联姻。谢老爷开始不忍,终究抵不住黄金白银的诱惑,借口嫌弃沈净书父母早逝,清荷跟着他只会受苦,强制解除了两家婚约,将清荷许配给久病不起的祁家二公子。
那时,清荷早已与沈净书私定终身。
沈净书到谢府门前连跪三日,谢老爷终于开门相见,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得知消息后,清荷开始绝食。
第七日,谢老爷终于将奄奄一息的清荷赶出家门,父女从此恩断义绝。
摘却谢小姐光环,换一身粗布麻衣,从此告别锦衣玉食,做一寻常妇人,清荷并无半句怨言。沈净书为人心善,常免费给人治疗,赠医施药,家中收入并不宽裕,清荷就自己绣些绣品到店里去卖。目光瞥过中庭,眉眼染上笑意,“她最爱种槿花了,那几棵是我们成亲那日种下,不知不觉已有五年。”
五年光阴如梦蝶。年初,谢老爷终于醒悟,带了厚礼来赔罪,清荷原谅他,只是不肯搬回谢府。
日子点滴如水平静。
两个月前,沈净书费尽数年终于研究出一张治肺痨的药方,但药材只有隔壁荆州城的歧黄山上才有。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看到药效,沈净书租了一辆马车,带着药方及一些药材器具,独自去了。一个月后,配置的药物初见成效,他迫不及待赶回家,希望与清荷一同分享这份喜悦,却因此忽略了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暴雨滑坡。
而今历经生死回来,听到的却是物是人非,故人心变。
他竭力说服自己,那只是谣传。
一夜青灯,他才恍然意识到,清荷以前从未夜不归宿。
清晨,院门被打开,院中一排药罐因无人打理,早浸满雨水,被人不小心一碰,噼噼啪啪全部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碎裂,炸开。
“怎么都碎了?”女子的声音还夹着朦胧未醒的娇嗔。
“这些破罐子,留着也没用了。清荷,清荷,你可真香!”搂着她的男子在她脖子间闻了闻,抱着她一脚踢开房门。
“啊,鬼啊!!”院内骤然响起惊恐至极的尖叫声,方才还抱着美人亲亲的男子,衣带不整地从院子里跑出来,边跑边高声大叫,惊起一片犬吠。
谢清荷整了整衣服,坐下来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水,慢悠悠地喝一口,“原来你还没死啊?”
沈净书犹不能相信方才自己所见,眼前这个跟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女子,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谢清荷单手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鬓,看着一言不发的沈净书,眼睛有意停留在青瑶身上,“别说是我,你不也一样吗?”
青瑶欲上前辩解,却被沈净书一把拦住,“你先出去吧!”
“我”
“出去!”沈净书怒喝。
谢清荷仍是好整以暇的模样,青瑶顿觉委屈,泪水在眼中打转,最后还是跺跺脚出去了。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沈净书说。
“救命恩人!”谢清荷短促地笑了一下,“既然是救命恩人,那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谢清荷!”沈净书竭力忍住自己的愤怒,“你该清醒清醒。”
“我为什么要清醒?”方才那一喝,谢清荷也怒了,站起来将半杯冷茶泼向他,“既然被你看到了,我就实话说了。温公子是京里来的大官,我喜欢他。既然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清荷,是不是岳父逼你的?”面色陡然苍白,沈净书忽然将她抱进怀里,语气竟带了哀求,“一定是他逼你的,他一早就想搭上京官,好给你弟弟以后的仕途通路对不对?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谢清荷奋力挣开他,默然许久,才缓缓道,“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温公子大方有礼,相貌堂堂,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跟着你,每天只是煎药、绣花,照顾一个又一个病人,堂前堂后忙里忙外,吃穿连个像样的丫鬟都不如……以前是我傻,觉得只要跟着你就好,是温公子让我明白,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这不很好吗,你的那位救命恩人,比我貌美,比我年轻,似乎对你也不错。而我,也不必一直呆在这破落的地方,我可以去京城……”
字字伤心,句句如刀,一刀一刀,直至心脏。
“够了。”沈净书终于打断她,看着自己仍是火辣辣的手,又软了心肠,“清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我们在一起五年,还比不上那位温公子给你的短短半个月。”
“对。”谢清荷捂着被打肿的脸颊,脸上不自觉漾起一层笑,“若我没有遇见他,或许我能守着你,或者守你的牌位过一辈子,可命运偏偏让我遇到他。所以,对不起!”
她看着沈净书,微微俯身,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我与温公子定下后日成亲,既然沈公子回来了,未免麻烦,就请签了这休书。”
沈净书脸色更白,“原来你早知道我已回来?”
清荷偏过头,没有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认。
青瑶进来时,谢清荷已经不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只剩一个苍凉的背影,如同被抽离了魂魄的木偶。
爱一个人那样容易,恨一个人那样容易。
不过半月,过往点滴,烬化成灰。
“沈大哥!”手轻轻一碰,沈净书已摔倒在地。
五、一夜风雪过枝尖京城来的温公子与谢家小姐的婚事在庆元城曾名噪一时。
多年后许多人想起,记忆仍停留在那一日城内的十里红妆,以及德清楼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上。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喝不完的玉液琼浆。至今回味,仍是口有余香。
几番赞赏几番感慨。赞叹温夫人倾国倾城的美貌,感慨她婚后第三日就跟着丈夫去了京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每每经过槐花胡同,闻到里面飘出的阵阵药香,才蓦然想起这里还有个沈大夫。然后叹息一声,当年多俊俏的后生,如今竟成了个瞎子,还好,还好有个好娘子日日夜夜照看。
青瑶嫁给沈净书,已有三年,燕子声声去又回,停留在他眼前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当年谢清荷同他说了什么,一觉醒来,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
青瑶请了城里的大夫,甚至远赴吴家村请来老吴,最后都只听到摇头叹气。
郁结于心,阻滞眼脉,此症无解,大夫这样对她讲。
青瑶起先不依,后来自己开始研究医术,沈家书房里的医书她一本一本看下来,也没能找到治疗之法。老吴无牵无挂,见他们日子过的艰苦,留下来做了大夫。起初青瑶只会帮他看看火,后来在老吴的指导下,学会把脉、开方子,来人因此多起来。
沈净书清醒后,一日比一日沉默,整日对着院中那几棵木槿,时常半月也不说一句话。青瑶知道他心内苦,却无力化解。
无尽的夜里,也曾一个人回想,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到底是对是错。想到天边星子一颗颗亮了又暗,落了又升,却终是无法给自己一份离开的决心。
这日,老吴去山中采摘药材,青瑶独自待在院子里熬药,起炉时,浓浓的药汁一不小心溅到手上,下意识尖叫出声。
一直安静坐在藤椅上的沈净书忽然冲过来,将她抱进怀里,“青瑶。”
那日之后,一切开始不一样,沈净书不再不言不语,偶尔还能给青瑶讲讲药理。
第四年的一个黄昏,他对青瑶说,嫁给我吧!
青瑶心内一时五味杂陈,却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如是七年日子平缓而过,老吴已经老的走不动,睡的越来越早。
一夜风雪过枝尖,枯谢黄,染秋霜。青瑶送老吴回房,沈净书在院子里给她讲医书。清风抚过,青瑶打了一个喷嚏。偶然抬首,看到沈净书微笑的神情,一如彼时在吴家村,他给她讲起清荷时的那一抹笑,心里不自觉就升起一种满足。
回头撇到院外一角衣袍划过,笑容不自觉僵了一僵。
沈净书似乎察觉到什么,问她怎么了。
青瑶摇头说,外面太冷,我们回屋吧!
青瑶再出来,一身青锻厚服的老者,面容消瘦,看到她,有些无措,“我只是想来看看清荷生前住的地方。”
话语的轻轻,声音却不自觉颤抖开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廉价的玉镯,布满皱纹的脸上却已是老泪纵横。他捂住眼睛蹲下来,佝偻的身体如风中枯枝般羸弱,“是我对不起她,当初我若能早点察觉,阻止她。或许,或许就不会是今日这个样子。”
青瑶静静地看着这个在雪地里失声痛哭的老人,压抑多年的酸楚在这一刻倾然迸发,凉意在心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一如这茫茫夜色,皑皑白雪,她掩饰不及。
飞雪如雾,浸透骨髓。清荷走后,木槿不开,流年戛止,有谁知道当年那令人津津乐道的十里锦绣红妆,只是为了弥补当年她出嫁时穿不到嫁衣的遗憾。
那场轰动全城的婚宴,不过是场离别的丧席。
谢清荷,其实早已死去多年。
六、旧事相逝过往时当日清荷收到沈净书托人带回的家书,喜不自禁,才知道自己先前埋葬的那个人,并不是他。惊喜过后,心内却越加惶惶不安,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在哪里,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她想要立刻就见到他。等了几日,天色稍晴,再不顾众人反对,偷偷去了吴家村找他,却不幸遇上那场暴雨。
死的三个人中,那个女子其实是她,在雨水杂石中撞的面目全非。
所以,沈净书没能认出她。
心有不甘,即使是死,也想着见他最后一面,赶到老吴家时,正听到他在讲与自己的幼年之事,微微弯起的眉眼让她眷恋,却在下一刻醒悟过来,他那样爱她,若知道她死了,他的余生该怎么过下去。
然后,她看到青瑶,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
她有了主意,去求鬼差。许久,鬼差为她真情所动,答应可以在人间多停留一月。于是,才有了那场决裂,才有了那轰动一时的婚宴。她不过是想让沈净书明白自己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希望他能对自己绝情。
绝情不过伤心,伤心过后,等到他遇见更好的人,也就会慢慢遗忘她所带来的背叛。彼时,她如是想。
只是不知道,所作所为,不过徒添心伤。她没想到,沈净书因此眼盲。
找到青瑶,将一切与她和盘托出,只希望她能在他眼睛好之前有个人可以照顾他。
青瑶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迟暮老人慢慢站起来,“难为你了!”望向亮着灯的房间,又重重跪下,“老夫代清荷谢谢你,谢谢你让她走的安心。”
青瑶赶紧将老人扶起,“谢老爷,你别这样,沈大哥还醒着呢。”
经她一提醒,谢老爷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拭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喑哑的嗓音仍是一个劲儿地道谢。
青瑶没说话。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私心,初次见到沈净书,满身泥泞伤痕,仍掩饰不住那俊雅的眉眼,情愫陡生。吴家村到庆元城,一月相处,他的一言一行,望在眼里,记在心中,好感在不自觉中提升。也曾竭力告诉自己不能做小三,可在客栈里听到那些妇人的闲言碎语时,还是会忍不住高兴,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给她安排的姻缘呢。
直到,直到谢清荷来找她,将一切和盘告知。她才明白自己所谓的假想在他们面前是多么的可笑,穿越女再无敌的宿命,在人鬼殊途的爱情里,也不过是个多余的陪衬品。
可是,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照顾他。
即使他已看不见,即使他仍忘不掉他的前妻,青瑶还是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
花开花会落,她想,或许时间一长,他就能忘了她呢?毕竟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清荷早已成了个贪慕虚荣的负心女子。
婚礼后三日,谢清荷跟着鬼差魂归地府。不几日,一个青年找来,送上一只廉价的玉镯,说是那日领取的尸体并非她的娘子,她的娘子去了表姐家,已经回来。
青瑶握着那只镯子,半晌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把她葬在了哪里?”
近几年,官府拨款修固了这一带山林,山体滑坡、泥石流日渐减少。清明岁迟暮,青瑶回来时,已近黄昏。老吴已经歇下,沈净书做了晚饭在等她。
“今天的集市怎么样?”沈净书问。
“挺好玩的,我还买了两匹布,过几日给你和老吴做新衣裳。”
沈净书给她夹菜,“你应该给自己多做一些。”
青瑶也跟着笑,眼泪却在眼中打转。
她想,相濡以沫,日暮晨曦,她是终于等到。
半夜青瑶醒来,沈净书不在身边。
院里传来些许声响,月光清亮,火炉上的药罐子沸的滚烫,扑腾扑腾往外冒着气泡,沈净书站在火炉前,背对着她,手攥着一把纸钱,纸钱卷进火炉,瞬息熄灭。
“你怎么这么傻?”
“我过了那么久才知道你已经不在……青瑶每年这几日总要去赶集市,其实是去看你吧?岳父常来,我知道他只是想看看你,所以也不说。我眼睛瞎了,可总归是要知道的。”
“青瑶他们瞒得很好,想是为我好……我不想再负了她。清荷,你一定能原谅我的。”
“但愿来生!”
来生再见,一世人,双白头。但许天意遂人愿,一世相携共与老。
只是,他要许的那个人,不是她。
月光若微弱孤独的玄,照在他的脸上,一纸惨白如霜。院内多年未开的木槿,一瞬绽放如烟霞,他站在花树之下,缓缓回过头,月光浸染,依稀是当初不变的容颜。
“清荷,是你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清荷已死。
知道清荷没有负他。
一瞬间,一阵苦涩涌进心口。她原以为他已忘记她,她以为这十一年相伴,他早已放下。却原来,原来终是抵不过他心底的那个人。
她捂上自己的眼睛,想要捂住这一道经年的伤,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七、尾声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醒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来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