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赶到蓝天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分了,这比往常接雪儿的规定时间足足迟到了四十分钟。他气喘吁吁地推着骑了六年的“二八永久”,火急火燎地小跑进蓝天大门;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的脑壳上,汗津津的显得尤为发亮,而后脑勺上硕果仅存的一小片稀稀松松、软软塌塌的短发,则冒着一股腾腾蒸汽,使整个脑袋就像一个刚出笼的、怪异的山东大馒头。
幼儿园的主楼有两层高,由于主体结构始建于中苏友好年代,实际高度相当于现在的四层。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绘有朵朵浮云的天蓝色的主楼外立面与万里碧空交融在一起,使幼儿园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如同一个正在仰望天空,晒着太阳的活泼可爱的蓝精灵;主楼的南面,是一大块四季常青的操场。一根长长的银灰色旗杆从操场半寸高的草坪上拔地而起,攀援在杆子顶头上的五星红旗,迎着秋日的冷风尽情舒展,仿佛是天空中一位孤傲的舞者。
蓝天幼儿园号称是a市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住宿幼儿园。每逢周五下午三点到四点期间,蓝天门口的这条面东背西,全长仅五百米的小巷堪称是a市最豪华、最拥堵、最喧嚣的地方:在这里,周围的居民可以轻易地找到当今世界上绝大部分高档品牌的各色小轿车、suv等——有些好事儿的人甚至干脆给这条巷子起了个绕嘴的外号,叫“周五接孩子车博会斜街”。
下午三点半整,当动画片《蓝精灵》欢快的主题曲飘荡在园区四处时,九十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小精灵们,手牵着手,按小、中、大三个年级,分列成九队,在老师的带领下,依次走出蓝天大门,而门外边是早已将“周五接孩子车博会斜街”堵得水泄不通的家长们和即将载着天使般可爱的小主人回家的忠心耿耿的车们;小精灵们一出现,场面立时骚动鼎沸起来。如果放在以往,此时的青城会立刻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飞奔到青雪儿面前,一把将她抱起,然后用虽不算密实,但也足够印证男性身份的胡子茬在雪儿(青雪儿的昵称)白嘟嘟的小脸蛋上蹭啊蹭的;而雪儿总是会努起圆圆的小嘴儿在青城的秃额头上香香的“啵”一大口——那是青城最幸福的时刻,他甚至会觉得:这才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不过,这一切,今天并没有发生。青城来得实在太晚了,不仅“周五接孩子车博会斜街”早已空空荡荡,就连蓝天幼儿园的主楼里,也空荡得足以把他粗重的喘息声传到走廊的尽头。
雪儿的教室在二楼楼梯口右拐的第一间。本来一口气爬上这四层高的建筑物对青城算不上什么,但也许是因为心情太过焦急、呼吸不均匀,或者是上午的会议把中午靠背椅上的那场睡眠搅得太过失败的缘故,青城在推开中班一组教室门的一刹那,感到眼前乌黑一团,并且两个小腿还有些轻飘飘的。
“对不起宝贝儿,爸爸来晚了,”青城定了定神,视线在努力寻找宝贝儿的身影。他的脑海里全是:穿戴整齐的小雪儿坐在教室的某个角落里,白嘟嘟的小脸蛋儿正气鼓鼓的,像两个柔软涨红的小气球;大大圆圆的黑眸子里噙满了愤怒、埋怨、闪烁的泪花,仿佛是两汪揪心的甘泉——两年来,青城从来没有接雪儿迟到过;只有一次,如果称得上迟到的话(仅仅晚到了一分钟)。当时雪儿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罚爸爸等会儿!”那是宝贝儿的声音,稚女敕甜美得像早春桃树上待发的花芽。
青城看见雪儿了:宝贝儿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小木板凳上;她粉女敕的小手,轻轻拈着一支铅笔,正在面前画架上的白纸上,熟练地飞舞着——三颗饱满的苹果跃然纸上。坐在宝贝儿旁边另一个小板凳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她听到青城的声音后,回头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从容地扭过头去,继续在宝贝儿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太了不起了宝贝儿,这是你画的?”青城惊呼起来,三两步窜到了雪儿的身后。
“爸爸——安静!”宝贝儿的声音里透出一种青城从未听到过的深沉与老练。他像一个因扰乱课堂纪律而受到训斥的小学生一样,顿时羞红了脸,就连发亮的秃脑壳儿也泛出了一丝红晕。
“青雪,这样和爸爸说话不礼貌。”女教师的声音很低,但青城还是听见了;他的脸涨得更红,“呵呵,没关系,宝贝儿批评的对,我打扰您上课了。”女教师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那种柔和的微笑,又回头看了一眼青城;这一次,她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了避免给青城带来更多的尴尬,女教师赶紧把视线转回到画架上,这下一子,青城的脸迅速变成了紫红色。青城经常会脸红,这个毛病打小就养成了;特别是当被对方看穿这一点时,他那张瘦长的脸就会迅速红得像个紫茄子——今天就属于这种情况。
青城蹑手蹑脚地后退到门的位置,找了个小板凳,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丁点声音地坐下来。很快,青城彻底忘掉了刚才的拘谨,而是像所有意外发现自己的孩子天生具备某种令人羡慕的才华那样,骄傲、欣喜、满足地望着女儿的背影。青城觉得青雪是老天爷赐予他的一份厚礼;这个念头自五年前范红和他离婚后,一天比一天强烈。五年来,青城一个人同时扮演着爸爸妈妈两个绝然不同的角色,跌跌撞撞、?*??亟?桓鲞捱扪窖降男√焓估?兜较衷冢?渲芯???嗌俑鑫廾叱ひ梗?娑怨?嗌俑鑫薮刖骄常?滔鹿?嗌俨荒芪?鹑思?睦崴??挥兴?约盒睦镒钋宄?徊还??吹窖矍暗恼庖磺校??械乃?校??盗耍狘br />
“嗯,比昨天有进步,但还要继续努力,知道吗,青雪小朋友。”女教师柔和的嗓音把青城五味杂陈的思绪拽回到现实中来。
“谢谢老师——”女敕芽般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在教室里回响。
青城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小跑到女教师跟前,忽然想起刚才那一幕,禁不住脸颊又一次感到灼烧。“老师,您是新来的吧。我好像,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您。”
“爸爸,她是刚刚来教我们美术课的——夏雪老师——她对我可好可好了,爸爸!”雪儿一边收拾画具,一边用最亮最肯定的语气向青城隆重介绍对她可好可好的这位夏雪老师。
“原来是这样啊,呵呵,我从来不知道:宝贝儿的画能画这么好,——宝贝儿,爸爸帮你收!太沉了!”青城想要帮助青雪收拾画架,结果遭到了拒绝;雪儿小大人似的折起画架,摇摇晃晃地扛在圆圆小小的肩膀上,有些吃力地向专门安置画架的角落里走去。
“您好,我叫夏雪。您的女儿很有天分。”开场白说到这里,女教师停住了,她只是微笑着用柔和的目光打量青城,好像是在说:该你说点什么了。
这样的表情让青城感到局促。原本,他是先要主动伸出右手和雪儿的美术老师来个合乎礼节的第一次握手;然后再用一个资深基层干部,在首次遇见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时,所持有的那种场面话进行交谈;可当对面这双静如星空的眼睛似乎在以洞察一切的力量注视自己的时候,青城反倒觉得:此刻的握手是一项多么俗不可耐的、多余的程式!即将说出的一系列恭维话、客气话又是多么无聊、虚伪。
于是,他的身体立刻做出了调整,毕恭毕敬地连续向对方鞠了几个躬,可是舌头却没有反应那么快:“谢谢,主要是老师您教得好,”话刚流出唇边,青城就厌恶地啐了自己一口,“以后还请老师您多多关照!”这后一句话,几乎让青城想要马上抽自己嘴巴。此念头一闪,青城的脸又红了起来。
“哦——哦——敢问老师贵姓?”这句本要遮掩自己尴尬的问话,惹得夏雪噗嗤一笑:“我叫夏雪,似乎刚才我已经介绍过自己了。”
青城完全败下阵来。现在已经不是脸红的问题,而是连贴身的衬衫都已被一股忽然冒出的热汗沁得湿津津的问题。青城懊恼的发现:自己用了十几年时间精心修炼而成的从容、自信竟被眼前这个年龄不过25岁的年轻丫头彻底粉碎;自己用了全部气力才成功压制下去的那份自卑、拘谨竟在一眨眼的时间内被重新唤醒。这种感觉如同一个改头换面隐形几十年的通缉犯,竟被马路上巧遇的一位刚出道的年轻交警一眼认出那样,令人丧气、愤怒、颓废!
现在,青城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逃走,趁着还没被这个黄毛丫头用目光把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扯掉之前,快快逃走,越快越好!
事隔多年后,青城在和夏雪聊起当初那次见面时,还面带窘色地说:没想到举四十年之力刻意打造的一堵保护自己的高墙,却在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看上去体弱清秀的女孩儿面前,顷刻土崩瓦解;不过,夏雪对那场见面印象模糊,她只是以为:那会儿,青城中午喝的酒还没醒呢——原话是:“一个临近五十岁的大爷,醉醺醺地跑来跑去;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