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太太又发火了;火气之大、来由之莫名其妙,让雪儿不知所措。雪儿想不明白:女乃女乃,不应该总是笑眯眯的、柔声细语的吗?女乃女乃,不应该总是背起孙女重重的书包、拉着孙女的手慢腾腾地一起回家的吗?女乃女乃,不应该总是在厨房里随时端出几盘最可口的小点心,看着孙女津津有味地大吃特吃的吗?就算是最不可爱的女乃女乃(雪儿时常听到幼儿园里的其他小朋友这样说过),不也总是绷起脸来,督促着孙女不做完作业就不准看动画片的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女乃女乃却偏偏不这样?
她为什么有时间打那些方块块(麻将),却从来没有时间做家务?别人的女乃女乃会帮孙女洗洗衣服、袜子什么的(这也是从别的小朋友那听来的),为什么她自己的衣服袜子还要爸爸来洗!
她为什么从来不笑?——不对,她好像也笑过,但那笑脸不是对自己,也不是对爸爸;而是冲小叔。去年春节小叔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她就一直笑个不停。她笑起来的样子真难看,《白雪公主》里的老巫婆也不会比她笑得更难看;那一回,她的假牙都从嘴里笑出来了。
她还抽那么难闻的烟!爸爸也抽烟,可他从来不在家里抽。他说,那会影响女乃女乃的心脏;可是,她自己却抽个不停。爸爸说她两句,她还吼爸爸。我不喜欢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一点不像个女乃女乃!
——“宝贝儿,赶紧吃啊,想什么呢?”青城给雪儿的碗里舀了一勺羊排汤。雪儿哦了一声,便闷头不响地吃起饭来。
青城家的晚饭简单却色香味俱全。主食是栗子面的女乃油馒头;菜色有雪儿爱吃的松仁玉米、醪糟汤圆鹌鹑蛋;还有韩老太太爱吃的油炸小黄鱼、东北大拉皮儿;而在紫砂汤锅里煲了一整天的油厚浓香的老参羊排汤,则是老太太的最爱。为了这锅汤,今天早上天没亮,青城就骑车赶去城北早市的一家老字号清真店,从阿訇手里第一个买到了最新鲜的羊排。
“妈,这羊肉熬了一整天了,您要是嫌不好嚼,我再把肉捣碎些。”青城单独为韩老太太盛了一大碗烂糊糊的羊肉,轻轻放在她面前。韩老太太耷拉着眼皮,没吭声;只是自顾自地抽着手卷的旱烟。箍在她右手中指、无名指上的两枚金戒指,随着烟头的忽明忽暗,也一闪一闪的。老太太像是因为火气没消,还在犹豫该不该赏儿子的脸:吃一口碗里的肉。
对于老妈的脾气,青城早就习惯了。他的整个童年,三分之二是老妈的呵斥咒骂、还有此刻的这种鄙夷、不屑的表情;另外的三分之一,则是无休无止地照顾弟弟、洗衣扫地、还有一样——站在小木板凳儿上面,做饭。
过了半晌,韩老太太将快要烧到手指节的烟屁狠狠地压在烟缸里,碾了碾,问:“你弟什么时候回来?”
一提到李义两个字,青城的心骤然一紧——事情都过去六年了,自以为早已释怀的青城还是无法自控:当听到弟弟的名字时,被挤压得像块烂布一样的心还是会冒出汩汩辛辣的酸水。
“说你多少次了,还吧嗒嘴!!”
韩老太忽然的一声呵斥吓了青城一跳。他看到,雪儿在委屈无助地望着自己,惊慌的泪花正扑簌扑簌的大眼睛里转个不停。
“妈——!”青城想要保护雪儿,可是后半句话还没出口,老太太盘在椅子上的左脚噔得一下跺回到地上。这个动作让青城立刻慌了神,他一辈子最怕的是惹母亲生气。事实上,为了不让韩老太太生气,从记事的时候开始,青城便想尽各种办法讨好母亲:他不和院里的小朋友玩儿,省下的时间用来帮助母亲做家务;他努力讨好弟弟,好让母亲看到弟弟的笑脸时也一并开心;在学校里,他拼命学习,目的是让周围邻居夸奖母亲会教育孩子;上班后,他全身心的工作,因为这样可以评先进拿奖金,还可以升职加薪,好让一直没有工作的母亲不再为钱着急……
“老的窝囊废!小的没规矩!”,韩老太太又要生气不吃饭了。青城赶忙站起身来,转到母亲深身后,用瘦长干薄的手掌反复摩擦韩老太太的后背。青城本能的意识到,当下最要紧的是迅速帮老太太顺气儿。“妈,您说得对,是儿子没本事,让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还住在这个破房子里;是儿子没本事,让您跟儿子受苦了。您千万别生气,医生嘱咐过,您千万不能再生气了。”
韩老太太长长吁出一口气,拿起小羹匙,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你弟什么时候回来?”
“他——,我还没,没问他呢。”看到母亲的脸色开始转阴,青城赶紧继续补充说:“我马上打电话问,这就打……”说着,他开始慌慌地模索上衣兜里的手机。
“不用打了!”韩老太太把羹匙往碗里一摔,羊排汤飞溅出来,油光光地洒了一地。此时,青城听到雪儿正在餐桌对面小声抽泣。
“我就知道你不想让你弟回来,是不是!”
“不是,妈,不是。”青城的辩解越来越没底气,他知道母亲把自己看穿了:他真的不想弟弟回来,如果可以,一辈子不见面,那最好。
“我看我还是趁早找你爹去算了!”韩老太太厉声打断了青城的话,“都快八十岁的人了,想过个生日,人还聚不全!趁早死了清静!”
“妈您别急,我马上给弟弟打电话,让他务必元旦前赶回来。”说话间,青城心疼地望过一眼满脸泪痕的雪儿——他最承受不住雪儿的眼泪,他宁愿自己立刻去死也不愿看到雪儿担惊受怕的样子。
看到爸爸望着自己,雪儿立刻停住了抽泣。也许是见过太多次这种场面的缘故,她好像立刻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雪儿闪了闪大眼睛,默默地从椅子上来,撒娇地、乖乖地走到韩老太太跟前,摆出最楚楚可怜的神情,用最甜美、最稚女敕的嗓音说:“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是雪儿不好,惹女乃女乃生气了。雪儿再也不吧唧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