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不是是个刻板不苟言笑的老人，却也不是能随意亲近的对象。府中除了沈渊外也就从小养在膝下的沈观年得了这个荣幸，原本身为龙凤胎的沈观朝也是极得她的喜欢。只是何氏怕儿子跟久了祖母，同自己不亲。这种事情在大家族中，并不少见。故而，总是拘着沈观朝往延喜堂跑，倒是常让沈泽芝过去。
沈泽芝是个好动的性格，耐不住寂寞，初始还能有心情陪着沈老夫人聊天说话，久了就受不住闷着心情的礼佛。久而久之，去的也就是少了。等沈泽兰出嫁，沈观年出去上学，只余下一个不受关注的沈溪。何氏觉得没了威胁，也就随女儿的意思。
要说像现在这样，沈溪抱着沈老夫人的膝盖，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沈老夫人在沈溪身上，慢慢就能看到幼年时的沈渊。在外面受了先生的教训，不高兴了，就会抱着她的双膝。
“你都这么大了，眨眼就是要嫁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沈老夫人微微笑着拍了拍沈溪的后背，动作温柔而又舒缓。
沈溪有着上一辈子孤身一人流浪的记忆，身心都急需贴近亲人。好不容易碰到沈老夫人，就像缺了水的海绵，疯狂汲取温暖。如今的她，哪里会去想不好意思，她无比渴望着真正的亲人给予的关怀。
前世她错过太多，也做错太多。
眼见着这边祖孙温情，祝妈妈朝金钗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闲杂人呆下去。金钗悄悄扯了扯冬葵把看呆了的秋棠一并拉走。
“我……我不想嫁人。”身上的拍抚的手一顿，仿若没有察觉，沈溪把脸埋到沈老夫人的怀里，低声说道：“就是嫁人了，我也是祖母的孙女、父亲的女儿，依然还是沈家的孩子。”
沈老夫人闷声笑了起来：“傻丫头，不管你嫁到哪里，这血缘是不会变的。从前你是沈家的孩子，今后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
沈溪重重地咬破了下唇，尝到了腥甜之气，才忍住了眼泪。那时候是她的不对，败坏了沈家的门风，与人私奔。
沈家逐了她出去，此后燕京沈家无二姑娘沈溪。
带了薄茧的手轻轻擦过脸颊，过了一会儿，沈溪被扶了起来，蒙着泪眼望着沈老夫人：“祖母，我想哥哥了。”
“二姑娘，大少爷下个月就要回来了。”祝妈妈说完掏出一块干净的带着檀香的帕子，刚抬了手，就被人拿走。
祝妈妈心中微讶，表情即刻就平静了下来。二姑娘只怕是真的入了老太太的眼，这可是谁都没有的。
沈老夫人慈爱地拭去沈溪眼角的泪水：“你哥哥前些日子不是才写了信回来？他学业繁重，做妹妹的念着兄长是对的。等他回来了，让你们兄妹好好聚聚，就说是祖母允的。”就算是嫡亲的兄妹，一个内院、一个外院，平日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实在不多。
可就是这样，她才有一个好兄长，沈溪心怀感激……与愧疚。左手轻轻攥成拳头，尚未修整过的指甲尖刺进掌心，沈溪垂眸，声音里带着失望和羡慕：“哥哥来信说教了新的朋友，每日好不开心。听说三日后书院沐休的那天，还要一同登山眺高。”
“这是难得了。”沈老夫人听出了兴致，要知道他这大孙子别看着温和，除了亲人很少有人能走到他心里，被引为知己好友。
沈溪也道：“是啊，那人的名字我也是听过的。”
沈老夫人目光微闪，旋即问道：“是哪家儿郎，也同祖母说一说。”
沈溪点头：“是叫周……周什么来的。对了叫周常……”
“是不是周常举。”
沈渊大步走进，看沈老夫人要起身，忙加快了步伐，扶住：“娘，您坐着。”沈老夫人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那周常举是你的……”
沈渊知道母亲误会了，只不过还不是即刻解释的时候，而是看着沈溪：“你哥哥给你写的信在哪？”
“爹爹要看？”沈溪楞了一下，忙站起身：“我都是收了放在匣子里的，匣子放在……”话语一顿，才想起自己刚搬了屋子，还不知道匣子有没有被拿过来。
祝妈妈见了就笑着说道：“二姑娘同老奴说一下是什么样的匣子，奴婢正好去西次间看看二姑娘住的地方还有没有缺少东西。”
“都是不缺的。”这延喜堂是沈老夫人的地盘，有她的话在，自然不会有短缺。沈溪想了想说道：“那匣子上方雕了三朵的梨花，我只这么一个匣子的，应该是放在屋子里了。”这样的匣子有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小的留了给沈溪，大的那个说是匣子不如说是小箱子，则是给了沈观年。两只匣子是钱氏的陪嫁之物，很得她的喜欢。沈溪一讲，祝妈妈便是知道了。
“这个奴婢知道。”说完就外西次间走。
沈溪看向沈渊，欲言又止。
“怎么……有话也不同爹说了。”沈渊伸手捏了捏沈溪的鼻子：“难道真不喜欢爹爹了。”他是愧疚的，可从前的他实在是太忙太忙，几乎在朝中无援力，只能靠着自己往上爬，很难有时间兼顾到后宅的事情。
只是错了就是错了，他也是承认。
沈溪摇头：“不是的。”顿了顿终于说道：“爹爹我是想问那周常举是家里认识的吗？上次我听……听三妹说起这个人的名字。可若是认识的话，怎么就是哥哥才认识的朋友。三妹说那周常举不是我能高攀的，可我是有婚约了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委屈。
沈老夫人同沈渊心中一动，祝妈妈拿着一只匣子进来，笑着说道：“好在姑娘屋子里匣子少，春兰与冬葵很快帮着找了出来。”
“秋棠呢？”
祝妈妈回沈老夫人道：“听说是去荷院了。”
沈老夫人没有再问，而是揽过沈溪。祝妈妈把手中的匣子递给沈渊，沈渊看见有锁，正要说话，眼前就出现一只细白的手，掌心上放了一枚铜钥。
沈渊开了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的书信，略微翻看一下都是与沈观年的。
沈溪把荷包放好。
沈老夫人拍了拍沈溪。
沈溪疑惑地抬头。
沈老夫人道：“溪儿，祖母问你。那一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是你要推了泽芝入水里去。”
“是三妹这样说的。”沈溪的表情有委屈有愤怒，随后低头。
“是不是其他原因？”
沈溪低声道：“可能是三妹误会了吧。其实那个时候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自己找了三妹，想问问这周常举的事情。”声音开始渐渐弱了下来，却是恰巧让屋里人都能听见。“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哥哥要同这个人去登山。然后……然后……”
压抑的哽咽声在屋子里响起。
“我梦见哥哥出了意外，从山上滚落下来，脸上破了相。尖石从右眉划到了左颌，哥哥的腿瘸了，躺在鲜血中。”沈溪身子剧烈颤抖，若说之前的哽咽不过是三分真情，到了现在却是想起上一世的回忆。那年沈观年破了相，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多久就传出他性情大变的谣言。从而婚事上开始受阻，没过多久又为了沈溪，赔上一条腿。他就那样躺在血泊中，睁着眼睛望着……望着自己。而沈溪，却是坐在马车上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她当时绝对是疯了，怎么就不顾哥哥，那是她的同胞兄长。
沈溪有多后悔，就有多恨那时的自己。
她对不起哥哥，太多太多。
“别怕，有祖母在。”沈老夫人拍扶着沈溪，看她哭得不能自拔，想让祝妈妈扶了她去里屋休息。
“我来吧。”沈渊放下匣子，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却是带了薄怒，只是在抱起沈溪的时候，缓了脸色。
祝妈妈跟了进去。
沈渊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老夫人正在翻看书信，那几封是他特意挑了出来，里面的确是有提到了周常举。
至少……这一点上没有错。沈溪并未说谎。
故而她方才的话，沈老夫人和沈渊信了三分。
屋子里静悄悄地，还能听到里屋的抽噎声以及祝妈妈轻柔的说话声。沈老夫人沉默地看完书信：“何氏曾经去过周家。”
沈渊眉头微蹙。
“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忙。四天三夜不在家里，娘不想让杂事分了你的心，原以为过后何氏会同你说起。只是后来婚事似乎不如意，也就没有说起了。”也就是说沈泽芝知道周常举也不奇怪。
“是泽芝还是？”
“自然是泽芝。”沈老夫人目露不屑，很快又一闪而过重归平静：“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她也未明说。我问起泽芝的婚事，她只说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再考察一番，再同我说。想来是不忍我这老婆子烦心才是。”两个人都没有想过去问泽芝当日发生的情况，很明显两姐妹的说法绝对是不同的。
沈渊脸色越发阴沉，半晌后说道：“周常举的母亲是首辅杨奇的妹妹。”
沈老夫人沉默，抬头看了沈渊一眼叹气：“自来首辅与次辅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只是若是如此观年那里。”
“儿子已经有了安排。”
偷听的沈溪松了一口气，抬头朝正看着她笑的祝妈妈吐了吐舌头。祝妈妈无声地说道：”二姑娘这下放心了吧。“
沈溪点了点头，鼻头通红，轻手轻脚地爬回到床上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