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香 第九章 乱世情缘

作者 : 子怀

当李万顺倒在日本人枪下的时候,贞香正在高家湾养脚伤。

那晚借着月光,丁一芳带领贞香和小喜找到一个庵堂,收拾好两间住处安顿下来。这个地方丁一芳曾经和戏班子来过,名叫止锣庵。相传清末年间,此地曾住过一个学问渊博,品行端正的翰林学士,当地的官员总来拜见他。每当县官来到时,均在此地止锣下轿。由于路旁建有一庵堂,故得此名。丁一芳觉得此地安全,是养伤的好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丁一芳就出了庵堂,到树林和野地草丛去寻找草药,采集来草药给小喜煎服,为贞香敷脚伤。当天晚上,贞香的脚虽然还未消肿,疼痛却减轻了许多。小喜也退烧了。

第三天早上,丁一芳被一股刺鼻的味道冲醒。他和小喜睡在灶堂前稻草铺就的床上,小喜退烧后恢复了尿床的毛病,稻草床上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冲得丁一芳捂柱鼻子,连连摇头抱怨。

“真骚!尿床精……”

小喜爬起来,睡眼惺忪且不以为然的看看丁一芳。不一会儿恢复了活灵活现的眼神和气力。他从充满尿骚味的柴火床上翻身坐起,穿上衣裤,跑到另一边的木床跟前,盯着昏睡的贞香。

小喜看见贞香脸颊通红,嘴微微张着。

“丁一芳,你快来看……我姐姐她怎么啦?”

丁一芳正忙碌着搂起稻草拿出去晾晒,听见小喜的叫声进门来。

“怎么了?”他走到贞香床前,瞅瞅昏睡的贞香,用手背试试额头,“啊,好烫,她也在烧……”

丁一芳煎药喂贞香服下。贞香昏睡了一天,烧退了。

半夜里,贞香做了个噩梦。她在梦中看见了父亲,只见他满脸是血,在她前面不远处跑过,身后好像有无数的黑影在追赶。贞香喊了一声便跟在那群黑影后奔跑,可是,她的腿仿佛被什么缠住,迈不开,跑不动。她用力,怎么也追不着,她急了,大声呼喊起来:

“爹……爹……”

她嘴里叫喊着,手朝前摇摆不停。

丁一芳从灶前柴火堆里爬起来,他来到贞香的床边,模模她的额头,退烧了。看看她的情形,知道是被噩梦缠住。他守候在床边,静静的握着她的手,轻轻的抚模着。

“贞香,别怕,有我呢。”

“水,水……”

贞香迷迷糊糊的嚷嚷着要喝水,丁一芳端来水,扶她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臂弯给她喝水。神情恍惚的贞香看见眼前的男子,双手合抱在胸前,身子一阵战栗。

“贞香,是我,我是丁一芳……”

“哦……”

她清醒了,恢复了常态。

“贞香,……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真的有点可怕。贞想清醒过后才意识到这一点。自从他清晰的面庞这么近距离的靠近自己,她就怕他。怕他的气息,怕他的温存,怕他强有力的手臂,更怕他灼热的目光。这是她意识到男女之情后,第一个贴近自己的男人,他的贴近让她心如小鹿撞击,脸如旭日炙烤。

丁一芳是个君子。证得这一点让她怕而不惧,而对他信任和依赖了。他如兄似父般的照顾她,为她疗脚伤,端泡脚水,搓脚按摩,搀扶她到长堤河畔练习脚劲,闲下来时,他编篓子去到堰塘抓鱼,熬汤给她补身子。一应事务细心照料,体贴入微,他的言行举止让她放心。

小喜没有忘记娘的叮嘱:小心野男人盯上贞香啊!他注视着丁一芳的一举一动,眼神总是带着敌意和警惕。他是野男人吗?小喜很不喜欢丁一芳。不喜欢他看贞香的眼神,不喜欢他对贞香无微不至的服侍和照顾,可是,仅此而已,小喜看不出什么名堂,搞不懂这种关系,丁一芳对他时而细心关怀,时而的横眉冷对,时而视而不见,整天忙进忙出,忙大家的吃喝拉撒,有空就陪贞香说说话。小喜盯来盯去了无趣味,只有做罢。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着丁一芳手提鱼篓的背影,小喜嘀咕一句。贞香不知道小喜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但看出了他的不满,瞥一眼说:“他是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他救了我们,不是他,说不定你和我的小命都没了,我们眼前的坎儿就过不去。”

小喜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看着他的小背影,贞香无声地笑了。

在贞香养脚伤的日子平静下来后,小喜往日的第二个习惯也在复苏,他的女乃瘾犯了。『**言*情**』傍晚,吃过丁一芳煮好的红薯汤,贞香坐在床前收拾衣服,小喜万般无奈的在贞香腿前磨磨蹭蹭。

“怎么啦,老跟着我干什么?出去玩吧。”

“不!”

“那你就呆在这儿吧。整天像个跟屁虫,真没出息。”

小喜听不见贞香在说什么,此刻他的脑子里除了吃女乃,还是吃女乃。眼前晃动的是的**,心里想着的女乃水。他盯着贞香的胸脯,那粗布衬衣内似小兔子的东西虽然不大,没有水枝的丰满壮硕,可坚实而富有弹性,随着手的姿势在微微颤动着,对小喜产生了巨大的诱惑。

小喜突然扬起头,一头扑进贞香的怀里,双手向她的胸脯抓过去。

“我要吃女乃,我要吃女乃……”

贞香猝不及防,“呀”地叫了一声,下意识的一把推开小喜的手。

“你神经吧!吃女乃找你娘去。”

“我要吃你的女乃!”

“呸!”

贞香感到一阵羞辱,气恼地一把拽开小喜再次伸过来的手,由于用力过猛,这一拽一推把小喜推翻在地。小喜倒在地上,虽然无伤,可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正在外面收拾柴火的丁一芳听见哭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进门来。

“咋回事?”

贞香羞得低头不语。

小喜坐在地上大声叫道:“我要吃女乃,我要吃女乃……”

贞香满脸含羞,丁一芳似乎明白什么,他乜眼瞅着小喜,冷笑一声走过去,俯身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喜。

“嗯……来,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我要吃女乃……”

“走啊,跟我走,看有没有女乃吃。”

小喜跟着丁一芳走了。一前一后,一高一矮,迎着天边的晚霞,他们向高家滩月堤走去。

堤畔青草萋萋,野花送来阵阵清香,丁一芳回头看着小喜,讪笑。

“你笑什么?我就是要吃女乃。”

“吃女乃……回去找你娘啊。”

“我娘说贞香的女乃也可以吃。”

“放你娘的屁!”

“放你娘的屁!”

“嗯……哈哈哈”丁一芳笑了。“你多大了还吃女乃?你知道吗,老子生下来就没有吃过女乃,是靠米汤喂养大的。”

“米汤也能吃?怎么不吃女乃?”

“哼,老子也想吃女乃啊,可有女乃吃吗?”

“反正我要吃女乃。”

丁一芳在小喜跟前蹲下来,他突然变得严肃。

“我问你,你喜欢贞香吗?”

“喜欢。”

“我说的喜欢……是那种胜过一切的喜欢。”

“就是胜过一切的喜欢。”

“那么,和吃女乃比起来呢?”

小喜哑然。他低下头,一只手垂着不停地揉捏着衣角。

丁一芳站起来,自顾自边走边说。“我说嘛,还是不喜欢贞香。当然啰,贞香也不会喜欢你。除非……”

“除非什么?”小喜小跑几步跟上他。

丁一芳扭头俯视着小喜,“除非你不再要女乃吃,不再尿床,不再吵着闹着要人背。这些……你做的到吗?”

小喜站住,他挺挺小胸脯大声说:“我做得到。”

“我不信。”丁一芳使劲摇头,“反正我不信。”

“滚,不信你就滚!”

小喜气哼哼的喊了一句,回头朝小屋跑去。

丁一芳看着小喜弱小的背影消失,深深皱眉头。他继续向堤坝走去。走近堤坝,越过长堤,伫立在江边。望着眼前奔流的江水,他长吁一口气。汉水上涨了,散着泥浆腥荤的气息。

贞香伤筋动骨,脚伤用了近两月的时间才恢复过来。现在脚伤好得差不多了,她嚷嚷着要赶快回家,说恨不得即刻启程,一天也不要耽误。丁一芳知道不能再劝她留在此地养伤了,同意明天就走,还打算把他们送到家,然后自己再去寻找戏班子的人。

明天就要启程,预示着就要和贞香分别,他眼含忧郁,紧皱眉头,独自在汉水河畔呆坐了好一会儿。

傍晚,夕阳隐退,暮色临近。

吃罢晚饭,丁一芳快速收拾碗筷擦把手,从柴火堆里拿出随身包裹,走到庵堂中央,把包裹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倒出来,唱皮影戏的一堆家伙一下子堆放在桌子上。

“咦,这是什么?”

小喜奔过来,眼疾手快,一下子拿起一摞花花绿绿的皮影片子,贞香从椅子上起身跟过来叮咛小喜,要小心,别搞坏了东西。丁一芳说,贞香,你可能还没有见识过这些东西,好好看看吧。贞香轻轻的拿起一张张皮影片,仔细的端详着。那一张张镂刻得精湛绝伦生趣盎然的人物、山水雷电、花草树木等图片,令她惊叹不已。

“天啦,油光锃亮,这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哦,这是用驴皮马皮骡子皮做成的。”

“这上面的雕刻……缝缀、涂漆……好复杂的吧?”

“是啊,工艺精细,这样才称得上是艺术品呢。”

“这是谁明的?”

“是先人们,明清时期就有了,我不过是做了一些改进,在雕刻上动脑筋,让图案更加精致圆润,人物造型更加逼真一些。”他有几分得意的回答。

她由衷地说:“你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能工巧匠了!”

他笑道:“嗯,不这样,我走遍天下靠什么吃饭?”

小喜冷眼在一旁瞅瞅,听着。他瞅瞅丁一芳,再瞅瞅贞香,两人热切的眼神和对答如流的情景使自己显得俨然多余。

“什么东西!”小喜一甩手,把几张皮影片子扔在了地上。

“哎,小东西,不喜欢也别这样啊……”丁一芳捡起片子,不生气,不骂人,却面带笑意地说:“今天,我要露一手,给你的贞香姐姐唱一个专场,你呢……就算列席嘉宾吧。我不收你的门票哦。”

贞香问:“你一个人能唱吗?”

“能。要不……怎么称得上‘小皮影王’呢。”丁一芳灿然一笑。“我呢,今天不唱老段子,来个即兴的,简单一点的。嗯……专为你唱,既然是专场嘛……”

夜暮降临,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做成的屏幕挂起来。这块白布是经过鱼油打磨,挺括透亮。丁一芳进屋,对着镜子束粉脸,很快妆扮完毕。他来到屏幕前,神采奕奕,精神焕,如同换了一个人。只听一声叫板,以“渔鼓腔”开声,他用真假嗓音,高吭婉转地唱起了他自编自演的即兴皮影戏。

咿哟——

夕阳(那个)伴炊烟,

天在(那个)水里边。

雨打哟窗棂光阴苒,

绿芽哟上树春盎然。

荷花(那个)映红天,

莲蓬(那个)香甜甜,

水里哟夕阳耀花眼,

胸中哟明月挂心帘。

(念白:我的小奴家呀——)

乍暖(那个)伴春寒,

人在(那个)云雾边。

广褒无垠的江汉平原,

小女婿在背上沉甸甸。

斑鸠呀咕嘟燕双飞,

奴家呀怎被雾缠绵。

……

“不许唱!”

小喜“噌”的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来,冷不防大叫一声,打断了丁一芳的演唱。

此刻的丁一芳早已进入角色,他手指异常灵活的操纵着竹棍,看得小喜眼花缭乱。小喜听不懂,可他觉得很新奇好玩,但听着听着,他听到了里面的一句词儿,如黄蜂蜇脸,他被“小女婿”的词儿蜇了一下,因此大喝制止。

丁一芳正融入角色,他嘴上唱与念,脚下自如的制动着锣鼓。镂空的少女倩影袅袅娜娜投映在屏幕上,好一个美娇娘,这个美娇娘像谁?活月兑月兑一个贞香!她和五彩缤纷的荷花飞燕一应天水春色真切动人,栩栩如生。丁一芳唱着,脸生色,目生光,吐字清晰,行腔柔情似水,这柔情中还含着一股且悲且喜,且盼且叹的韵味,款款情深。纵有千种风情,万种愁绪,尽在这唱腔之中……

贞香被打动了,一点一滴地被打动。她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红晕,她笑了,慢慢地微笑着。就像有一种光亮从心底透出来,透到脸上,再透到眼中。她被唱词和高腔的情韵所打动,还被那戏中浑然一体的意境所感染。虽然唱本还未结束,他还在兴头上,缠绵之意如山泉逶迤,似乎能涓涓流淌下去,但她的心底已泛起阵阵涟漪……过去,她总感觉有人在等她,在前面呼唤她,原来是他!

“贞香……贞香!”

她的眼睛闪现出绚丽的色彩来。

小喜恼怒地叫声没有惹怒他们,他和她心有灵犀。人在满怀幸福和快乐时对一切更为宽容,况且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因此,他们都不去计较小喜的无理。丁一芳默默的收拾皮影道具,洗脸卸妆,又去烧热水给贞香和小喜洗脚。贞香转身招呼小喜洗脚去睡觉,一切像往常那样。小喜感到奇怪的是他俩在睡觉前连目光也未交流一下,好象毫不相干,没事儿一般。小喜看着两人的神态疑惑不解,看着看着也实在没趣,洗罢脚,哈欠连天,倒头便睡。睡前,他看了一眼丁一芳,他平躺在那一头,两眼看着房梁,愣,犯傻。

第二天一大早,独轮车又上路了。他们启程往县城赶路。

小喜和包裹在车上,贞香跟着慢慢前行。丁一芳不擅推那个难以掌握平衡的独轮车,车子歪歪扭扭地向前,跟车走着的贞香扶住车把想给他换换手,丁一芳摇头不许。小喜时不时欠起身来要拉一下贞香的手,被她用眼神和手势制止。

小喜这一路上常常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当他不睡觉的时候,丁一芳不但避免向贞香谈论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心里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懂的暗示语,贞香也是如此。这不是他们商量过的,而是自然流露的同心。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要是欺骗小孩的话,自己也会觉得不光彩而为此难堪。小喜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像新朋友一样小心而谨慎地交谈。尽管如此,丁一芳还是时常看到小喜向他投来凝神的注视和迷惑的目光。他感觉在这小小的年纪的态度上有一种奇怪的愤懑和犹疑不定,多日相处的亲密不是没有,却很少,冷淡和隔阂却很多。似乎小喜感到丁一芳和贞香有了默契,他们已经有了某种重要的关系,这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雨雾蒙蒙,被雨淋湿后的车轴响得格外刺耳,“吱吱哟,吱吱哟”叫个不停,每转一圈便“吱吱哟”一次。下雨变得泥泞路滑,行走更不方便了,丁一芳推车越来越艰难,他不得不烦躁的停住脚步,“吱吱哟”声也随之停止了。他提议干脆丢弃独轮车,背上包裹,牵着小喜走。贞香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小喜虽不愿意,可最后在贞香的劝导下终于下车。当小喜被丁一芳牵着走了一段路后,他甩开丁一芳的手,自己蹲下来再也不走了。

丁一芳蹲下看着把头埋进膝盖里小喜,慢悠悠地说:“哼,我不是早说过嘛,你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嘛。”

小喜仰脸,眼光狠狠地瞪着他,一会儿,他站起来了。

“你胡说!”

小喜气哼哼地叫了一声,继续向前走,丁一芳来拉他的手,被他甩开。在这赌气中的行走,一双小腿却变得更稳更有力了。丁一芳和贞香瞅着瞅着,相视一笑。小喜走得更快了。

前面就是高家坟地。雨总算停了,太阳一下子露出了笑脸。就在小喜和丁一芳别扭时,从墓地东侧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里有一群骑兵正跑过来。骑兵后边,是齐刷刷一大片黄色的人群。两队兵马会合后,他们沿着南北大路向高家湾扑去。那群扛着乌溜溜铁筒子、戴着垂耳帽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正涌向高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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