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总说,初恋没有好结局,这话我信。可初恋就跟我的事业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未免也太惨绝人寰了点……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看向窗外:眼前高楼如林,遮蔽了所有视野蓝天,对面大楼被玻璃覆盖,闪闪发亮,映照着远处浩瀚海天,以及这座城市最大的赌场,“甄姬王城”。那座建筑巍峨宏伟,矗立于宫州大桥一侧,主楼高达四十五层,如若一座深海冰山。巨大空心红桃镶嵌中央,装着全透明的下午茶餐厅。它的头顶有直升机徘徊,脚下有游艇快艇往来,往这座城堡送来世界各地的亿万豪客。
这栋楼是宫州的地标建筑。同时,也是令我失业的罪魁祸首。
从宫州博彩业兴起,就有了甄姬王城。因为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王城的统治者,也就是董事长,人们都称之为“king”。去年,甄姬王城易主。据说新king只有二十来岁,手腕之狠辣却不亚于老king。因为他曾以钻石发家,所以很快把业务重心转移到珠宝古董上,打击异己,垄断行业,其影响可以用《阿特拉斯耸耸肩》的典故形容——泰坦巨人阿特拉斯耸了一下肩,整个世界都晃了一晃。所以,在这种巨大变革的影响下,毕业生们面试全面扑街,简直就像呼吸一样平常。
“唉,珠宝业现在实在太难混,都怪小樱,忘恩负义离开我们了,不然我都可以去当他的水钻设计师。”
小樱是我们儿时的玩伴。我一直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小时还喜欢玩妈妈的水钻首饰。当时我对小樱说,你长大以后去当水钻商吧,他答应了。
提到小樱,原本只是想开玩笑,让自己的失业显得不那么狼狈,不料他们竟没人回答,反倒一脸凝重地望着我。这下气氛更尴尬了,我把目光挪回电视机上,清清嗓子,指天誓日:“你们别这样,我真会找到工作的。”
“其实,薇薇,你知道新任king的事吗?”苏语菲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知道啊。”虽然不知道全名,但我知道他是老king的儿子,他们家族很大,是宫州第一望族。
“原来你知道,我们都以为你不知道。”苏语菲长叹一声,“唉,这件事真是遗憾。我们和小樱也失去联系了。”
看来我的待业问题,真给他们带来不少困扰。因为,提到关于水钻的约定,不过说笑而已,他们竟真指望我去找小樱讨份工作……看见他们凝重的眼神,我顿觉压力山大:“我去隔壁买点吃的。”然后开溜出店。
我能拍胸脯保证,自己溜出去也不过五分钟时间。但拎着大包小包食物回来,再推开门时,摆满冰镇榴莲的柜台前,已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听见推门声,他转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露出了苏学长式惯有笑容——温和有礼,却比别人的冷漠还要遥远:
“学妹,好久不见。”
过多的情绪与回忆积满胸腔,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从门口走到他面前这过程中,我拨了三次头发。当意识到和他对话还需要抬头,我的目光更不知该往哪里放。
离开宫州以后,他是我联系最多的人。那几年,我们从通信到通电话,每一刻都令我难以忘怀。对他来说,和我打个电话并不是大事,但我为了保持这份联系,付出了不少代价。我记得,一次关在房门里和他打电话,“学长学长”叫个不停,挂电话后打开门,却正对上父母可怕的目光。从那以后,我和父母的争吵从未停止,还闹过数次离家出走。
早恋是朦胧的,也是不被允许的,却不代表没有存在过。叛逆期的我,认定了长大以后,要重新回到这个男孩身边。
然而,十四岁的夏天,苏疏突然断掉了与我的联络,甚至连手机号都换了。第二年,他就在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第一名,一举成名。此后,我只能通过新闻、电视、网络得知他最官方的消息。
转眼间,我们都成了大人,他却早已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到现在,我甚至没法问他一句“你当初是否喜欢过我”,只能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啊,真的好久没见了,现在学长可是音乐家,感觉好高大上啊。”
他对我的恭维却毫不领情,只是淡淡地转移了话题:“我听阿仁说,你现在正在找珠宝设计的工作?”他如此坦荡,令我觉得自己心中那股别扭劲儿很小家子气。
“对呀对呀。”
“你居然真的打算从事这一行,果然是自己喜欢的东西。”
“学长连这都记得。因为这个,我还被阿仁耍了好多次。”听我这样说,6西仁和苏语菲都心神领会,哈哈笑起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苏疏,他笑得很收敛,但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唉,气氛这么好,我到底在郁闷什么呢。
我的情绪一直很矛盾,既希望能与他们多聚一会儿,又想早点从这胡思乱想的状况中逃出去。终于到了晚上九点,我们才决定散伙回家休息。
无月之夜,冷雨穿破湿雾,自空中飘落,高挑的街灯鬼影般模糊。6西仁还要收拾一下店里,于是拿了两把伞给我们,把我们送到门口。苏语菲接了一把伞,我正想伸手去接另一把,苏疏却把它拿走了。他在屋檐下撑开伞:“你住阿仁家吧?我送你好了。”
我连连摆手:“没事,阿仁家离这里很近,我自己走没有问题的。”
“走吧。”
我正想坚持己见,苏语菲却推了我一把:“既然不远,让他送你一下又怎样啦,你现在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爷们儿。”
她这练过跆拳道的力气,差点就把我推到苏疏怀里。我吓得心惊肉跳,她却更补充了一句更惊悚的话:“就满足一下学长的心愿啊。乖,去吧。”
语菲,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不管怎么在心中呐喊,都已为时过晚。我只好钻到伞下,垂下脑袋,和苏疏走入雨中。
然而,和他共撑一把伞,只是思想折磨的开端。这一路上我俩并肩而行,气氛却完全冷了下来,没人主动开口说话,却也不是怡然自得的沉默。只有雨声像是串联的八音盒,淅沥叮咚,连绵不断,连呼吸都为之冰凉。
这是一条我们踏过无数次的街道。夜空藏蓝,乌云深灰,路灯冷冷地投落,如同冰制的面纱,披在街道上。十多年前的雨夜,我们无数次路过这里,地面上积起的水洼中,有银光照亮我们一群孩子相同大小的运动鞋底。现在低头,水洼中出现的倒影,却是一双米色高跟鞋,和一双大了许多的男士鸵鸟皮休闲鞋。
“其实,我一直想向你道歉。”
他突然如此直接,令我有些惊讶。我即刻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在阴影中微亮。
不等我说话,他继续说道:“十年前,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就直接消失了。”
“没事没事,现在不是重新联系上了吗?”不明缘由的,我对他总是无法像对6西仁那样亲昵。我对他,竟已客气到连问个“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那一年我接到了你爸爸的电话。”
我骤然抬头,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我爸?”
“他说,就是因为和我联络太多,你不认真读书,成绩下降得很快,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怎么可能?那时我可是我们班的前二名啊。我前面是有一个人总是比我高一两分,但……”
苏疏也向我投来了错愕的目光:“真的?”
“骗你是小狗。”
我们缄默相望了几秒。一阵狂风吹来,把雨水刮到我们脸上。我侧过头去,避免长发碰到他。他却一动不动,任颤动的刘海扰乱视野。终于,他的笑容显得略微无奈:“那,他们可能只是不希望你和男生联系太多吧。”
这也不可能。我从小跟男生一起长大,爸妈如果真这么想,早已阻止。可能他们只是不想和宫州有联系吧,天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间感到醍醐灌顶。
少时的感情,确实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是,却比任何成熟的爱都充满遗憾。若说之前一直对此耿耿于怀,那到现在,也只剩下了这种遗憾。
我宽心地笑出来:“好吧。既然是误会,那就没什么好介怀的啦。我还以为你只是觉得我烦呢。”
“当然不是。”
他再度陷入了沉思,对话没再进行下去,一直到6西仁家门出现在视野中。以前晚上从这里走过,都能从两边高楼的缝隙中,看见或弯或满的明月。这个晚上,抬头却只能看见丝线般缠绵的雨。我潜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道别语。但我还没开口,他已先说道:“你搬走以后,我从来都没想到过,会收到你写的信。”
我沉默着,听他说下去。
“其实那段时间,我爷爷刚去世,父母在闹离婚,我又刚好在叛逆期,不懂调节自己情绪,在家已经完全不练琴了。所以,妈妈对我更加失望,天天批评我,弄得我每天都不想回家。当时,我经常一个人在这里闲逛,看你的信。那是那段时间里,唯一能令我开心的事。”
我苦笑:“那时你可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男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吧。虽然那会儿我还只是个初中生小鬼。”
“哈哈,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好奇怪。”
我笑着,心中却觉得对话已经不能再进行下去。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无足轻重。说得越多,就越发为过去感到惋惜。我在包里翻门卡钥匙,同时说道:“到啦,我准备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家。”
“洛薇。”
“嗯?”我刚模到门卡,抬头看了看他。
“虽然现在说有些晚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从和你失去联络后,我就再也没法喜欢上别人。”
“原、原来如此……”大脑忽然短路,我迅速转身,把卡按在机器上。
身后又传来了低低的声音:“……到现在也一样。”
“嘀嘀”两声响起,前门打开了。可是我手一抖,钥匙和卡都掉在了地上。苏疏把钥匙捡起来,递回给我。我抓过它,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拉开门,冲上楼去。
作为一个有女朋友的人,这样玩弄别人的感情,有意义么?
虽说如此,他这一番话,却让我失眠了大半夜。
这静夜的雨,恰似朦胧的初恋,昙花一现,隔夜即逝。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我一大早去6西仁店里干活,居然就看见他和苏语菲在拌嘴。
“我都说了多少次,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买水果蛋糕,就要把每一片水果都吃完!”6西仁拿起桌上的樱桃,义正言辞地说道,“丢掉水果,是对榴莲的不尊重!”
“大哥,这是罐头樱桃啊,一点也不好吃。还有,榴莲和樱桃没有一点关系!”
“榴莲是水果之王,所以,不尊重水果,就是不尊重它们的王!不尊重榴莲,就是不尊重我!”
苏语菲深吸一口气,伏案装死。倒是6西仁看见我进来,朝我挥挥手:“洛薇,你来得正好。苏疏说,有一个设计师在招聘助理,让你去试试看。”
“设计师?什么设计师?”
“好像叫jack。”
苏语菲猛地坐起来,似乎已经暴走:“是叫edward!天啊,edward、jack,jack、edward,这两个名字有哪里有共同点?你已经不是文盲这么简单了!哈哈哈哈哈……”
“edward?”我震惊了,连包都没放就飞奔过去,“是……是edwardconno?”
“对,就是他。他正在为我哥代言的钢琴设计装饰,他们俩关系还不错。”苏语菲把一张名片递给我,“你自己打电话联系他吧。”
接过名片时,我觉得就像是在接圣旨一样,手有点抖。这就拿到了edwardconno的联系方式,也太轻松了吧?这就是傍大款的滋味吗?学长,你别以为用这个来收买我,就可以随随便便玩弄一个人的感情!在如今这个社会,权势是无法收买尊严的!对于你这种仗势欺人的行为,我只想说:玩弄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够的!请随便玩弄所有人的感情!
见我对着名片发花痴,6西仁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对了,洛薇,今天早上你看微博了吗?你的双胞胎姐妹出大事了。”
“什么?薇薇,你有双胞胎姐妹,我居然不知道!”苏语菲惊道。
“不是啦,阿仁说的是谢欣琪。他非说我俩长得像。”
谁知,我刚说完,苏语菲“噗”地一声,笑得直不起腰:“我的天啊,经你这么一说,还真的好像!不过,那个大小姐可是朵奇葩啊,哈哈哈哈……”
我精疲力尽地叹了一声,掏出手机,搜索谢欣琪的新闻。然后,一个转发率高达几十万的视频,赫然出现在眼前:深夜的在香格里拉酒店酒吧里,谢欣琪把一个酷似余文乐的男子推上沙发,二人变换着各种角度激情接吻,毫不倦怠地战了三十多秒。
苏语菲喃喃道:“真是猛女啊,居然敢在这种地方上演激情戏。被偷拍也没法怪别人吧……”
6西仁摇摇手指:“不不不,你继续往后看。”
到三十六秒时,谢欣琪睁开一只眼睛,望向摄像头的方向,似乎发现了有人在偷拍。于是,她挪挪身子,收月复翘臀,45度侧过身体,摆出s型线条,然后冲镜头的方向抛了个媚眼,又忙不迭地回到享受男色的事业中。
我和苏语菲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诡谲的沉默持续了几秒,苏语菲忽然抬头说:“她肯定没猜到,这事会有这么多人骂。她现在肯定很后悔。”
6西仁没有回答,只是接过我的手机,默默打开谢欣琪的微博,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觉得她挺享受的,你觉得呢。”
那是一张谢大小姐的海滩比基尼自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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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马里布海滩上,俊男美女多如牛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美国人民的爱好就是周游世界,他们文化奔放,见多识广,任何怪咖在他们看来,都正常得很。但十二个小时以前,他们还是不由自主转过脑袋,看着躺椅上懒洋洋横着的亚洲女性:她瘦而有料,身穿彩色比基尼。高高的鼻梁上,架着荧光黄框墨镜。亮粉双唇间,烤瓷牙轻咬鸡尾酒吸管。她的脚下,一条粉裙小白狗跑来跑去,摇尾巴的动作,都像主人一样娇气。不远处的专属停车位上,有她的大红灯笼法拉利。而她此刻暴晒在阳光下的肤色,和法拉利颜色也差不了多少。
亚洲人保守低调,不爱晒黑,走哪都爱打伞抹防晒霜。这些特征,她没有一项符合。她身边站着一个黑衣管家,面色苍白,严肃古板,只是默默地为她举着一张印有她照片的报纸。可面对那张激情出位的照片,她也只是扬了扬右边的眉,把报纸推开,学着老外的样子,夸张地耸耸肩:“what’sthisweird1anguage?idon’tunderstand.i’minusyouknow?”
“欣琪小姐,这是中文,您的母语。”管家似乎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
“ohmygod,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放上去?”她在躺椅上舒服地翻了个身,以便自己被烤成一个全熟的蟹。
“因为您换男友的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送报纸?”
“我是来通知您,修臣少爷请您速度回宫州。”
“告诉他我在写博士论文,没时间。”
“他猜到您会这么说。所以,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管家又递来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您下一个相亲对象的照片。”
“这是谁啊?”
管家微微一笑,停了一下,显然对答案充满信心:“king。”
“king?”见对方点头,谢欣琪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你说的是老king,还是才上任的king?”
“是只比您大三岁的king,老king的儿子。”
“他不是还没有公开亮相过么,怎么会……”她顿了一下,立即拆开了信封。
看了一眼里面的照片,她先是眨了眨眼,把照片放回信封,再从里面把它抽了出来。最后,墨镜在阳光下一闪,她冷笑一声:“你开什么玩笑。”
对方只是微笑。
她伸了个懒腰,一副即将烤熟升天的洒月兑相:“你们叫我去试他?当我看不出来么?本小姐阅人无数,一看这男人的眼神就知道,不管什么女人贴上去,不是被碰钉子,就是被虐得遍体鳞伤吧?”
“所以呢?”
“所以,给我订回宫州的机票。”她把墨镜往下拨了一些,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大眼睛,嘴巴呈正圆形吐出一个单词,“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