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江莹儿拜入七瑕山的第四日,四天下来,他除一身遍体鳞伤一无所获。天近午时,破云峰上,他已经爬到了近山腰处,他正把自己挂在藤上想休息片刻,抬头间,看到远处有两道剑光朝破云峰逼近,不消多时,那剑光从头顶掠过,停驻在破云峰山坪上。又过了一会,又有一道剑光朝破云峰方向使来。
如此这般,一个时辰之间,竟有十多道剑光来到破云峰上,江莹儿知道七瑕山虽然弟子不少,但大多都散布四方,他上山以后,除了第一天在朝会殿上之外,其他时候总共见过没几个人。何以今天会有这么多弟子齐集破云峰上,难道是七瑕山发生什么大事了不成,他心中迷惑不解,只得奋力往上爬,想上去看个明白。这时远处又射来一道剑光,那剑光不去高处,却先向自己这边过来,近到跟前,江莹儿才看清楚原来是林栩师兄,他脚踏在雄涨的飞剑之上,双手临空抱起,笑道:“不错不错,今天比昨天爬得更快了。”
江莹儿忙问:“师兄来破云峰做什么,峰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栩抿嘴笑道:“听说发生了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我也是刚刚听说,你快点爬,一会咱们上面见。”说完便升腾而去,江莹儿再喊他已经离他太远,他只得嘴里忿忿抱怨,徒有羡慕其他人都临风御剑,手脚顾不得疼痛,奋力往上爬去。
约模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爬上峰台,越过广场,看到今天朝会殿不但门庭大开,里面还有不少人。天照真人正襟危坐在上方宝座,殿下两边分站着好些个人,雪龙烟也在其中,她看到江莹儿走进来,特意瞥了他一眼。而在殿中央,则站着两个女子。
江莹儿靠着偏门走进去,无人理他,他走到林栩边上,靠着他站着。打眼往殿中一看,那两个女子竟是星楚和凌萱儿,一个昨天把他吊在树上,一个半夜去救他,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再仔细看时,她俩离得不远,各自手腕上系着一个细若手指的手铐,中间连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锁链,原来她俩竟然被锁到了一起。
江莹儿不禁大骇,他见识过星楚的厉害,也知道凌萱儿的霸道,到底该是何方神圣,才能把她俩拴到一起。他小声问林栩道:“师兄,她俩这是怎么回事?”
林栩小声回道:“听说是她俩得罪了上官师兄,才被绑在一起的,哈哈,凌萱儿她也有今天。”口气中多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江莹儿哑口无言,这时外面走近一名弟子,到天照跟前与他耳语两句,天照摇头而起,点指道:“小凌萱儿,刚才我已经差人问过你师父,你师父说的跟你说的,可是大为不同。”
凌萱儿顿时脸颊微红,星楚也低眉垂眼的埋下头,天照走下殿来,虽然有责怪之意但却声音慈祥道:“明明是你们两个,主动去招惹上官云顿,先是往他的住室里放毒烟,又纵火烧了他最心爱的六幕丹青。你师父说了,你和上官的恩怨,他既不偏向你,也不偏向上官,任由你俩去争,且看谁的本事大。”
凌萱儿不服道:“师父说不偏向便是偏向,他明明知道上官云顿胜我太多,却拿我俩一样对待,这还不是偏向他吗?”
天照无奈苦笑道:“既然你也知道,你绝计不是你大师兄的对手,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他,上一次他封了你的攒竹穴,使你半年都不能视物,教训还不够么?”
凌萱儿扯了扯手腕上的银链,看了一眼星楚,怏怏道:“我宁愿再瞎半年,也不愿跟她绑在一起,求师伯给解开吧,我以后不惹他就是了。”
星楚被扯痛,不相让的扯过银链,气道:“你当我愿意跟你绑在一起,要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我才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凌萱儿双眼翻白,又要发怒,天照止道:“不是我不给你解开,你师父既然解不开,师伯我也无能为力。”他上前捻起那条银链,啧声道:“这条伉霞匹是个希罕东西,人世之间,有许多痴绝的儿女情长之事,所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男女共执此物,相守至死,非死,不得相月兑。”
两人听了,急忙齐声问道:“那该怎么办?”
天照道:“我想上官既然持有此物,就该知道它的个中厉害,你师兄不是个糊涂的人,他既然敢绑你,定然知道解开的法门。”
凌萱儿靠上前,扯住天照的云袖,软声求道:“我师父都不管我了,麻烦师伯给求个情,让师兄给我解开吧。”
天照摇头道:“这却难了,你师父刚才传话时说,你师兄已经下山了,归期难定。”
两人惊的瞠目结舌,凌萱儿又气又怕,急得跳脚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全不念半点同门之谊,我要下山去找他。”
天照缓声道:“你要下山我本不该阻拦,但是我曾有言在先,这位星楚姑娘罚期未满,不得下山,你俩现在绑在一起,你怎么能独行?”
凌萱儿虽然平时蛮横,但也懂得事情有轻重规矩,当下不敢再说,闷着头呼呼生气。星楚虽有不愿,倒还算安之若素,对她道:“别气了,大不了以后我多让着你些。”
“谁要你让。”她不领情道。也不向掌门拜辞,转身便扯着星楚往回走,天照对她也无可奈何,点指她笑道:”你这小丫头,越发的不懂规矩了。”
等她俩走出殿外,其他诸弟子皆拜别掌门,跟着出来,围着凌萱儿问东问西,有的说些宽慰的话,有的则想些不可行的办法,想来平时她虽然脾气不好,却在七瑕山大有人缘。星楚却被隔在人外,那条链子只有七八尺长,她想躲也难以躲远,这时看到林栩和江莹儿两个人最后从殿内姗姗而出,便向他俩打起招呼。
林栩平时待人脾气很好,却对星楚成见颇深,白了她一眼,擦身走过,江莹儿见师兄不肯搭理她,自己更不好跟她交谈,于是侧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她。星楚眼中顿时又是委屈又是落寞,蹲在地上,看人人皆是嘘寒问暖的簇拥着凌萱儿,羡慕非常。
稍时诸弟子都散开离去,江莹儿也准备爬下山,林栩正在崖前与他攀谈,忽听身后叫道:”林栩,江莹儿,你俩站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凌萱儿跟星楚和雪龙烟三个人跟了上来。
林栩顿时如临大敌,忙问:“萱儿师姐有什么吩咐么?”
凌萱儿笑笑道:“我现在落难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我怎么会?”林栩好似有天大的冤枉,叫道,“我正想办法怎么解救师姐呢,只是我能力卑微,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凌萱儿用下巴指了指江莹儿:“你不是应该被吊在树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有哪个大胆的,半夜敢去救你不成?”她说这话时特意扫了一眼林栩,听了这话,不光林栩心里打鼓,星楚和雪龙烟也是抿嘴埋头。林栩道:“师姐恕罪,确实是我把小师弟救下来的,不过是师父让我救的,师父要为小师弟疗伤续命,如果万一耽搁了,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我来不及告知师姐,就先动手了。”
“你少拿师伯压我,救了就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我们才算两清。”
“什么忙?”林栩警惕的问道。
凌萱儿扯扯锁链,道:“你刚才不是说在想办法救我么,你也知道,师姐我不能下山,你下山去帮我把上官云顿找回来,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师姐我还欠你一个大恩。”
林栩忙道:“我修业尚浅,不奉师命怎么敢独自下山,我虽然有心帮师姐,可是怕力有不逮啊。”
凌萱儿瞪了他一眼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师父早就催促你入世修习,可是你一直赖在山上不肯下山,入门十年没有下山一步的,七瑕山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
林栩又指着江莹儿道:“我小师弟新晋入门,师父特地命我对他多加教习开导,我要是走了,师弟的的学业无人指导,那该如何是好。”
凌萱儿道:“没人教导,他或许学得更好,让你来教,恐怕多是误人子弟,这样罢,你要是肯帮我,我就帮你教他,师姐我亲自教他,你还不放心么?”
林栩还是不肯就范,左右张望看到雪龙烟,又道:“龙烟师妹常年在山下行走,让她去找上官师兄再合适不过了,况且我找到上官师兄他也未必肯跟我回山,他平时最疼龙烟师妹,师妹出马的话,肯定事半功倍。”
“她不行!”凌萱儿道,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雪龙烟,“她最近一段时间要在山上等一个人,不能下山。”雪龙烟听了这话刹时红了又颊,江莹儿不经意间瞥到,心中遽然一凛。
林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我懂,但是……我还是不能下山啊师姐……”
“那你是铁了心不肯帮我喽?你可想明白了。”她眨着眼睛看着林栩,林栩既不点头也不敢摇头,凌萱儿看着江莹儿,忽然跟他说道:“江师弟,我有一个秘密藏在心里很久,今天想告诉你。”
江莹儿对她突然跟自己说这样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呆呆问道:“什么……”
凌萱儿道:“不久之间,我路过你们剑云峰的后山,看到一个人在练剑,那人所持的,居然是你剑云峰的玉衡剑!我大吃一惊,据我所知,玉衡剑被五师伯封印在结界之中,到底是什么贼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和本事能够盗去,我便凑近一瞧,你猜怎么着……”
江莹儿正感震惊,却看见凌萱儿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林栩,心中顿时明白了**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林栩便抢道:“师姐!师姐一定是眼花了,玉衡剑现下就在剑阁,谁人敢动。”
“是我眼花了么?”
林栩义正词严道:“玉衡剑乃是我剑云峰震山之宝,若然被师父知道有人妄动,那还了得,我这就回去确认一下。至于师姐刚才说的事,明日我便下山,帮师姐寻回上官师兄。”
凌萱儿一拱手:“那就有劳林师弟了。”
几人话罢分别,林栩先行回去,等到江莹儿回剑云峰时,先去林栩的住室找他,看到他正坐在屋顶飞檐上唉声叹气,知道日间的事情让他不快,便溯梯而上,站在他身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林栩先叹了一声,道:“师兄什么还都没教你,明天就要下山了。”
江莹儿道:“师兄为什么不愿意下山?你是怕什么吗?”
林栩回望了他一眼,眼神中藏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反问道:“师弟,你身世迷离,既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亦不知要到何处去,但假使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家其实是被人灭门,而你的仇人还活在世上,你该怎么办?”
江莹不由一寒,颤声道:“我当然……要报仇。”
林栩淡淡道:“我就有这样一个仇人,他就住在天湖之南的信鹧城,现在我若想报仇,虽然不说是易如反掌,也应该是胜多败少,你说我该去杀他么?”
江莹儿心中恸动,原以为林栩放浪不羁,随意洒月兑,却不想他也深仇心底放,联想到自己的昔日种种,他坚定道:“这样的血海深仇自然该杀,师兄还犹豫什么?”
林栩目光空洞,悠悠道:“十年之前,我爹从天湖中捕到一条金鲤,剖开鱼肚,得到一部谶纬之书,他一生痴迷于谶纬之说,几近走火入魔,得到金鲤藏卷,更把它视为天书。那书中讲道:双木心华,留孤存寡,清浊自许,白日登霞。他自诩双木为林,名曰心华,认为谶言中说的是自己,以为自己若能抛却尘念,杀死妻儿老小,就能白日飞升,成仙成佛……”
林栩干笑一声,接着道:“……晚饭时节,他在菜中下了紫茎剧毒,一家四口人当场惨死,可惜,偏偏我天生异质,剧毒不能伤我。可我爹已经鬼迷心窍,势要置我于死地,他用白绫勒住我时还向我怨叹说,并非爹无情无义,是你不该错生我家,你我仙凡有别,一朝你在黄泉,我在凌宵,我会对你多多关照的……”
江莹儿听得瞠目结舌,噤然无语。林栩又道:“若不是师父救我,我早已经死了十年了,我爹一直恨我不死,怪我令他不能早日登仙入极,他或许也在到处追杀我,但他绝对想不到我会在七瑕山上。”
他站起身来,又拳紧握,目视远方道:“我问师父,我该何去何从,师父说,他只是一个疯子,谓我何若为难一个疯子。师弟,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做?”
江莹儿不禁之为神伤,轻声道:“如果是我,就与他天南海北,老死不相往来。”
林栩道:“我怕我忍不住,下了山之后一定会去找他……”
“那你总不能躲他一世,都不下山吧。”
“师父说我只要清心辟谷,一心向学,能活个一二百岁,到了那时,他早就死了。……其实,我虽然恨他,却总想在他有生之年再见他一次,小时候他很疼我,对所有人都很好,后来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天命所指才狠心为之。”
“或许他已经看破玄机,悔过当初了也说不定。”
林栩摇摇头,道:“他不会……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一会你和我一起去跟师父辞别吧。”
江莹儿怅然无语,林栩携着他从房顶跃下,拍拍衣袖仿若无事,飒然道:“一会见了师父,千万别把凌萱儿说的话学给他老人家听,否则我就惨了。”
江莹儿想起凌萱儿说的话,问道:“难道那个偷玉衡剑的真是师兄你么?”
林栩道:“那怎么能叫偷,我只是借来赏玩一下。”
“那你赏玩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摇头道,“好多传说都是夸大其词罢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多时越过前厅,来到薛茂陵的功室,薛茂陵正守在丹炉前添减药材,见二人站在门前,招手让他俩进来,一眼便看出林栩神色不同往常,放下手中物什,坐到一边,问道:“你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么?”话中虽然责备,但口气听来更多的是慈爱。
林栩面色怏怏道:“师父,徒儿想要下山一趟。”
薛茂陵听了,侧目定晴看他,道:“怎么突然想起要下山了?”
林栩道:“苍云峰的凌师姐让我帮忙,下山去找上官师兄,她一再恳求我,我也不好推辞。”
薛茂陵道:“也好,你也早该下山历练历练了,准备何时起程。”
林栩道:“明天就下山。”
薛茂陵点点头,道:“一个人山下行走,凡事要小心,还得遵训师门,万勿行恶为祸,败坏我七瑕山的名声。”
“徒儿谨记。”
恭茂陵似乎还有话要说,话到嘴边又止住,背过脸过摆摆手道:“去吧,早些休息,好明日下山,莹儿留下,为师还与你有话要说。”
林栩拜退而去,江莹儿看薛茂陵的神色,宛如一副慈父样子,不由的心生依许。薛茂陵将他唤到身旁,问道:“前几日教你的心法口诀可都还记得?”
江莹儿道:“记得。”
薛藏陵又道:“可都懂得?”
江莹儿不敢隐瞒的摇了摇头。薛茂陵笑道:“这些心法口决,讲得都是些气走百穴,神行八脉的法子,所谓大象无形,你现在不懂得,是因为你鸿蒙不开,体会不到气与神的大象。等他日你通神达会,胸有乾坤,自然会懂得其中的无恨奥妙。这几日的筋骨修行,我听你师兄说了,你从未落下,不惧艰难痛楚持之以恒,为师很是欣慰。”
说话间从扶架上拿下一个檀盒,对他道:“为师我不能时时对你照料,你三师兄虽然在山上,但他修业到关键时刻,也无瑕顾你,你林师兄本来可以对你多加照顾,可是他有事下山,也没有法子在你身边。我这儿有一颗丹药,名曰灵均,是当初你大师兄颇费了些力气才得到,拿来孝敬我的。你每晚睡觉之前,把它含在口中,这颗丹药不但能疗病止疼,还能助你凝神聚气,清心洞阅,如果你与它有灵性,还可助你入梦,一梦可当十日来用,可以助你修习参悟。”
江莹儿只有惶恐,哪敢接受,跪地推辞道:“徒儿怎么敢受师父这么大的恩,这是大师兄送给师父的,徒儿万死不敢收下。”
薛茂陵摇头笑道:“这丹虽好,但于师父也无甚大用,不如给你,或许能帮你大忙,你若再推辞,就是不遵师命了。”把檀盒放在江莹儿手中,扶臂将他拉起。江莹儿心中唯有感激,不敢再言推月兑,薛茂陵又道:“但有一件你得谨记,这颗灵均宝丹只能含在嘴里,万万不能把它咽下,否则会常陷梦中,经年不醒。”江莹儿一一记下,小心翼翼收起,离开功室,去找林栩辞别,才不过三四天的光阴,他已然对林栩生出了不舍之情。